阿襄声音很大,隔间的踏莎行和谢孤都听见了。
原来,宁方筑有个哑巴表弟,名唤周生,年不过十六七岁,也在樾林学院读书。
宁方筑刚将他送过去,半途看见阿襄,问了缘由,得知殷雪泥正生病,恰好这医馆离学院不远,他便执意要过来看他。
宁方筑一进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谢孤。
一身黑衣的年轻男人靠在医馆的门前,肤白胜雪,狭长的双眼显得很冷漠,右眼下的一颗红痣望着有些妖异。
这人虽然长期被关在冥槛,但曾有过“天上女娲,人间谢孤”的诨名,据说是连惘川宫的成姬和他的儿子神焉都眷爱的容颜。
但比起这张脸,他浑身透露出的阴翳感与凛冽感才是宁方筑更在意的。
他只是随意站在那儿,一撩眼皮,便就像是一把开刃的绝世名器,锋芒毕露得好似整个世界都忽然被层层阴翳笼罩。
他一介奴籍之身,却看起来像是藐视着整个世界,是丈量一切的主人。
他是阴翳本身。
宁方筑心道。
谢孤同样在打量宁方筑,他银灰色的双瞳里波澜翻涌,缓缓抬起了手。
他的手甚至在及不可见地颤动了下。
右手中指上的金属戒指里的弦刀一触即发。
两人就那么望着彼此,谁也没说话,可空气里无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氛围。
此刻,即便是一根针落在地上,也很容易听见。
是晴儿的声音打破了这静寂。
“宁先生,您来啦?我家少爷自从上次见面后就一直记挂着您,还说得找个时间亲自去宁府拜访呢。”
她当着谢孤的面,边说边问殷雪泥:“少爷,你说是吧?”
殷雪泥正在逗弄那虎皮鹦鹉,对那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无所知。
他其实没那么惦记宁方筑,但晴儿既然说了,他自然不好反驳,便点点头。
谢孤在他点头的瞬间脸色铁青。
他眼底的波澜已停息了,不发一辞地转身便走。
他与宁方筑在医馆门口擦肩而过。
谢孤比宁方筑要高一些。
他长腿一跨,宁方筑感到身旁似乎有一片鬼魅般的阴影掠过,情不自禁侧头。
“宁先生,别来无恙。”
谢孤的声音落在他耳廓,像冰锥刺穿虚空。
“在下见过谢先生。”
宁方筑朝他抱拳。
二人简短地打了招呼后,很快,谢孤便不见了。
踏莎行目睹他的背影一霎时便不见了,干笑了两声:“哈哈,他有要事在身,有要事在身~”
说完,又摸到殷雪泥身侧,嘀咕道:“你有没有感觉到,这空气中好大一股火药味?”
殷雪泥不明所以,他听他们说话才知道谢孤又不告而别了。
那小泥鳅慢悠悠道:“废话这么多,小心谢先生打你哦~”
踏莎行缩了缩脖颈,又摸着下巴打量殷雪泥:“啧啧,我感觉你桃花很旺啊~”
不过,他只扯淡了两句便没再废话。
谢孤一走,他索性安安分分地扮演了一个大夫的手下,进入角色倒是快得很。
医馆的后院是竹林,不远处有一间极为雅致的茶室。
殷雪泥气色好转了不少,有些嫌闷。他见到宁方筑后很是欢喜,两人在外间畅谈了会儿乐律,但医馆内有其他病人在,甚是不便,晴儿便自作主张,将二人转移至隔壁更开阔的茶室。
“是活水烹饪的闻林茶呢,二公子,你一定喜欢。”
茶室里乐器俱全,晴儿吩咐那侍从端上了上好的新茶,二人清谈了会儿,便开始合计共奏。
这回换他弹琴,宁方筑吹笛,共奏的是楚人俞伯牙的《高山流水》。
碍于他身体才恢复,两人只合奏了一回,但都很尽兴。
“我对二公子一见如故,不如我们结为义兄弟如何?”
期间,宁方筑忽然提议道。
殷雪泥一愣。
宁方筑乃“惘川八子”之一,以他如今的地位与身份,惘川想结交他的人可以排到边境渭水川。
自己不过是一个庶子,二人也只是第三回见面,对方却主动相邀,这令他欣喜之余有些惶恐。
“宁兄的赏识,在下愧不敢当。”
“二公子才是,明明敏洽有才,却如此谦逊有礼。”
“我第一眼见二公子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仿佛是一副神清骨彻的名画,只想着日后能多与你相交。能与你结为义兄弟,乃是我三生有幸,还望二公子莫要推辞。”
殷雪泥感激他的情分,一时百感交集。
二人又客气地互相赞许了一番,索性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决意结为义兄弟。
晴儿在外头听见了,一脸喜色地进来,又替二人张罗了一番。
于是,二人就着茶水,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之后便以义兄弟相称。
完后,他们又坐在榻榻米上畅意相聊了些时间,宁方筑思索片刻,问出了他似乎一直想问的话:“对了,二弟,谢孤方才为何在这儿?”
殷雪泥便如实向他说了方才路上的见闻。
宁方筑听后,手叩着茶桌,点点头:“谢孤生性孤僻,我原以为他是只会护着你幼弟的,原来先前竟也救你了,看来他到重华府后果然改了很多。”
那句“只会护着你幼弟”令殷雪泥心里一梗。
其实谢孤不止救过他一次。
不过,方才宁方筑的态度,听起来谢孤此前的声名确实很坏。
“我与他结交过几回,谢先生看起来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
他尽力装作对谢孤态度中立,小心翼翼道。
这几日,他也不是没听旁人提起谢孤,即便由晴儿转述,也多半是不太好的话。
有些人一听到他的名字,便要大骂几句。
即便态度友好点的,也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再来一句:“他爹如此,儿子便也只能这样了。”
尤其是那些写坊间传闻的各种话本故事,一提起谢孤之名,文辞间更是集齐了各种猎奇怪异之事,什么夜御七女,什么和惘川的贵妇都有一腿,什么他其实是雌雄同体出身,甚至说他是女扮男装……
宁方筑和谢孤不同,他在惘川声誉极佳,是一派清正君子之风,听他为谢孤说话,微微蹙眉。
“我有一句话,思忖再三,决定还是如实告诉二弟。我师父是如今惘川宫的钦天监监正,他曾说谢孤其人纵恣狷狂,乖张难驯,虽长期被关押于冥槛,形容气度却绝非槛中之人,迟早有日会如当年的香川一般,给惘川带来灭顶之灾。”
“香川?”
“嗯,他又名香无垢,曾是艳阳窟的某代魔尊,也是从冥槛出去的。不过,他是来自帕珈的奴隶,一个妓/女的儿子。帕珈你知道吧?是一个离惘川很远的贫民岛。”
“一百年前,香川被关押在冥槛,后来被一位惘川宫的权贵收为弟子。这事在当时掀起了轩然大波,那位权贵平日十分倨傲清高,灵力高强,想踏破他门楣的公子哥儿络绎不绝,但都被他用鞭子赶走。他却收一个来自贫民岛的妓/女之子为弟子,他们都认为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但那位权贵很轻蔑地说,‘他不过是一个掀不起风浪的小喽啰,你们何须在意?我们惘川什么时候风声鹤唳到如此地步了?’”过后,那些人发现,那确实只是一介稍有天资的凡人,便渐渐对他失了防备。不久后,惘川与艳阳窟的大战一触即发,那权贵手持长剑,带着阊阖楼一干精锐部众与艳阳窟的魔尊及其部下鏖战。孰料,待他归来后,香川却已联合艳阳窟的另一分部,一把火烧了阊阖楼,将冥槛所有被羁押的帕珈人悉数放了,并将惘川宫馀下的人屠尽。”
“史书记载,在此之前,当时的钦天监监正曾提醒说,香无垢其人乃破军星降世,曰‘此曜入命者,一生寡合多疑,仇六亲,疏骨肉,凶暴嗜杀,注定动荡难安,为灭世恶曜’。可惜,他那时的师父认定这只是一些妖言惑众的诳语,到后来才追悔莫及。”
殷雪泥确实听过那二人的故事,但不是这等血腥的,要更艳一些。
野史里说那二人名义上是师徒,实则是一对怨偶,说香川坐拥惘川宫后囚禁那权贵,不过是爱而不得后的癫狂。
接着,就听宁方筑继续道:“我与谢孤不熟,但隐约听我师父提起,说他有贪狼星之相,此星主祸福与欲望。”
“此曜入命者,一生动荡不羁,贪多骛得,嗜好酒色财气,于夫妻宫上宠妾灭妻,惯爱喜新厌旧,实非婚缘上的良人。”
“宠妾灭妻,惯爱喜新厌旧,实非婚缘上的良人。”
殷雪泥听他提到了谢孤的星象为桃花星,又提到了“婚缘”。
他知道,宁方筑这是意有所指。
彷佛为了昭示他不会轻易误入歧途,他顿了片刻,轻轻道:“宁兄放心,我过去与谢孤有过一段交情,但也只是将他当弟弟看待。”
“我只是盼着,他能全心向好。”
“二弟真是重情之人。”
宁方筑闻言,平整的眉及不可见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