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有仪见到刘夫人的时候,她正坐在床边,拥着一副狐裘靠着暖炉,绣着一张手帕,见崔有仪走进来,她撂下那张帕子,笑吟吟地迎上去,说道:“哎呀,果然是闻名不如一见,崔姑娘果真是极漂亮的,难怪本初几番拦下来,不让我见你。想来是怕我这坏女人刁难你呢。”
崔有仪听了,心中一突,愣了片刻才打起精神来冲着刘夫人笑起来,说道:“刘夫人说的是什么话?袁公子断不会这样想,我与他虽相识不久,可总也听闻你与袁公子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只是,没想到,我来汝南本不预备着让其他人知晓,没想到,袁公子还是同夫人讲了我的事。可见他这般信任你,夫人今日与我一见,若是存心试探……倒是叫我伤心了。”
“怎么会是存心试探?”崔有仪还想说些什么,刘夫人已经迎上前来,一把握住了崔有仪的手,说道,“往后我们就快是一家人了。如何会有试探这一说呢?”
刘夫人的手在这二月的天里凉得厉害,难为她还要绣手帕,崔有仪的手背被刘夫人冰凉的指冻得也隐隐生出几分寒意来。她来不及细想,就顺着刘夫人的话问下去:“一家人?什么一家人?”
“还不是你和袁公路的事?还想着瞒着嫂子呢?”刘夫人状似嗔怪地看了崔有仪一眼,这才继续说道,“本初都告诉我了,说你和袁公路早些年就相识了,彼此都有些意思,只是事情一直没有定下来。不然你大老远地跑来见他做什么?”
崔有仪一愣,很快便暗暗揣测想是袁绍贸然带自己回来,怕他夫人知道了心里生妒,是以才拿袁公路做借口搪塞过去,而崔有仪亦不想让袁绍难做,所幸心里一横,点了点头应下来:“是,就是这么回事。夫人您好生聪慧。这都被您瞧出来了。只不过,您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崔有仪不说这话倒还好,一说这话,刘夫人登时便摆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来,说道:“唉,虽说往后是一家人。可是,我的命苦,比不上妹子你好运道,嫁得袁二公子对你这样死心塌地的人。外人只晓得我善妒,却不晓得袁本初这家伙薄情,待我也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你瞧瞧,这些下人见我不得本初欢心,这屋子里就这么些碳,冬日里冷得要死。可怜我这么个当女主人的,还要陪着笑去哄绣房里的绣娘,让她们买了我补好的帕子贴补家用。唉,我可真是……”
“诶、诶……刘夫人您怎么还哭了?”崔有仪一见刘夫人垂着眼摸出手帕来揩眼角,立刻便慌了神,扯着刘夫人的手哄道,“你别难过。袁公子待人向来宽和体贴,应当是下人们疏忽了才是。你只消同袁公子说一说,这些下人也不会疏懒至此的。再说……我与袁二公子,将来如何也说不定呢。刘夫人又何必这么早就羡慕我?”
刘夫人听了这话,面上浮出些不温不火的笑容来:“是、是,以后的日子还说不定呢。瞧我,和妹子说这些做什么,平白惹得我们都伤心。只不过,有一件事还想妹子能答应我。再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本初尚且在服丧,虽说百日已过,但也总不好大操大办。所以,我想着叫上他的几个朋友,外加上我当年闺中密友,小聚一日,又恰好妹子你到了汝南来,在我们袁家住着,你也一起来凑个热闹,好是不好?”
崔有仪听刘夫人这么说,脸上笑容僵了一瞬,她本不预备着在汝南抛头露面,免得传回清河惹了什么事端,可是见刘夫人说得这般哀婉,她便是不点头也难了,只得冲着泪水涟涟的刘夫人艰难地动了动脖颈。
“来,自然是要来的。”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你们几个不要过来跟着侍奉!我就是要去找崔有仪问清楚!”
“您还是别这样了。二少爷。你脸上的伤还没好呢。你现在去你兄长…”
“说什么呢!我一不是二少爷,二来那家伙也不是我兄长!”听府上的侍女这样说,袁术越听越气,干脆将手中的茶碗向着那跪在地上的侍女砸过去,“没用的东西,还不给我滚?看见你就来气。”
“是、是。我知道了。我、我这就走。”
那侍女战战兢兢跪坐在地,也没敢躲,任由那还盛着茶汤的杯盏向着自己砸过来,又在自己手边飞溅出滚烫的水滴来。她大气也没敢出,咬着齿关轻声应了一句,一骨碌爬起身来就要跑走。却又听得袁术在自己身后沉着声音说道:“等会儿。先不准走。过来让我看看。烫到没有?”
那侍女一口气还没喘完,就被这句话吓得生生屏住了呼吸,忙转了身低着头小步挪到袁术身边。袁术冷笑一声,扯着她的手腕把她拽到自己怀里来,又抬臂捏住了她的下巴。仔细打量了起来。
那侍女跟了他也有几年,生得倒也好看,肌肤胜雪,眼若桃花,平日袁术也会跟她拉扯几番,暧昧地开上几句玩笑,可此时袁术心里焦躁,眼前都是崔有仪的影子,哪里顾得上眼前这个小侍女,掐着她的双颊打量一会儿,便啧啧两声丢开了手,说道:“罢了。还是差点味道。你走吧。”
那侍女小跑着离去后,袁术仍旧啧啧感叹着摇了摇头,心里想着的还是崔有仪。
两三年前的时候,袁术还热衷于和认识的那些膏粱子弟打交道,动辄便会邀请那些交情说不上深的朋友们一同寻些上好的猎场围猎饮酒。
有一次便遇上了崔有仪和她那个弟弟。两车相遇依旧是互不相让。崔琰先跳下车来,几句话不到抵不过成了心要找茬的袁术,干脆抡圆了胳膊就要一拳擂过去。
“崔琰。别闹。…袁公子。舍弟性子冲动。让您见怪了。”
袁术本不服气,挽着袖子就要和崔琰过上几招,谁知道这时候马车里走下个崔有仪来。袁术只是看了几眼,就直接愣了神,接着便险些被崔琰一拳打了个踉跄。可尽管这样,他的目光仍旧追着崔有仪不放。陪着笑脸同她攀谈起来。
从那以后,他就有事没事往清河跑。搜罗些绫罗绸缎珠玉珍宝什么的往崔家府里头塞。可是崔有仪只是冷下脸来推拒。袁术来送了几次,她就拒绝几次。在崔家蹭了好几盏茶,也没换得崔有仪一个笑来。
可谁知道,他听了袁绍的消息气冲冲赶到客馆去,揪着曹操质问崔有仪到底去了哪里的时候,却听得崔有仪和袁绍有说有笑地回他家去了。袁术一怒之下说了几句不太好听的,三两下便被曹操一拳砸了过去,这回可给他打得不轻,半天没能缓过来。顶着面颊上的淤青回府里坐了几天,到底还是越想越气。几次想要去袁绍那边讨个说法都被好说歹说地劝了下来。
不行。还是得去找她。那袁本初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崔有仪凭什么就跟着他回家去了?
“少爷。袁…呃。刘夫人。她来见您了。”
袁术正准备气冲冲起身,再去找袁绍讨个说法,就听见方才那个被他赶走的侍女又重新站在了门口。袁术一皱眉头,说道:“那女人来做什么?我可不见她。”
“刘、刘夫人说了。你一定会见她的。”
“她还说,你有喜事。她特意来道喜的。”
“你来做什么?”
袁术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却仍旧敲了敲桌面,对站在一旁侍奉的丫鬟说道:“你,去给嫂夫人上茶。…还有你,最好是能说出些有用的东西来。不然我就让人把你打出去……喂、喂,你这女人又在做什么,别在我这里哭啊!听到没有?”
袁术的话还没有说完,刘夫人就已经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取出手帕来擦拭眼角,哽咽着回应道:“你如今好事将成,对我的苦楚可是有所不知啊。你说我嫁给你哥哥这样的人,受了委屈和谁说去啊?”
“怎么回事?你一件一件说。”
袁术跟自家兄长的妻子向来没什么交情,今天她贸然前来,袁术本就多了几分防备的心思,现在又听了这话,更是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摆了摆手就催促她快点说。刘夫人掩着面呜咽起来,说道:“你当然不知道,你哥哥那家伙,想背着我偷偷在洛阳养外室。他只当是我死了,把我丢在汝南不闻不问,我若是死了,只怕是连个给我收尸的人都没有啊!”
袁术本就是乐于看袁绍的笑话而不嫌事情闹大,听刘夫人这么说,眼睛一亮,倾过身子凑上前去追问道:“怎么回事啊,嫂子。你说了什么委屈?这袁本初真是不开眼,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啊?”
“这…前几天啊。袁本初那家伙他偷偷摸摸地接回来了个姑娘,那姑娘又总哭哭啼啼的,我去问了才知道,那姑娘和你哥哥,根本就不是什么两情相悦。”刘夫人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实则转转眼就把谎扯了出来,“若是那姑娘死心塌地跟着你哥哥,我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他这样我断断不能容忍的。而且,那姑娘喜欢的人……”
其实,袁术眼下已经猜到了几分,隐约知道刘夫人口中的姑娘到底是谁,现在见她话音戛然而止,不由得心生焦躁,攥着拳头捶了捶桌面,问道:“喜欢的是何人,你倒是说啊,嫂夫人。”
“这哪里还用我说?我来时不是已经说了吗,你好事将近,我特意来恭喜你的。”
刘夫人擦了擦眼泪,转过头又舒展开眉眼来,说完了这句话后又便只看着他笑起来。这下袁术更觉得她说的人与自己的猜想八九不离十,连连拍着掌说道:“嫂夫人你既然这么说,我一不忍心看着那姑娘受苦,二也得为你好好主持公道,三更是不能让袁本初那家伙出了风头。我这就去找……”
“嗳。你先别忙。”眼见着袁术这就要起身,刘夫人连忙伸手隔着帕子扯住袁术的袖子,说道,“这事情急不得。你也不用慌。我听说,那崔姑娘的家远在清河,若是有什么事情,她定是来不及回家里人。正巧这几日你哥哥他要在府上设宴,说是要请你喝酒,可我看他明摆着是要向你炫耀他得了佳人。若是你不肯接请帖,他也自然乐得清静,直接选个良辰吉日办了喜事。依我看,你不如应约去他府上喝几杯。也好跟崔姑娘明说,把你和她的事情定下来,让她宽宽心,岂不更好?”
刘夫人只当袁绍铁了心要接崔有仪去洛阳,将她当作小妾养着,如今急匆匆来找袁术布局,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几句话说得多有疏漏,譬如袁绍如何与崔有仪相识,崔有仪又是如何不愿,他们两个人未来的打算这样的一些细节和来龙去脉都还没来得及细细去圆,就已经被她急匆匆地同袁术说出口去。好在袁术也是个心浮气躁的性子,只一听崔有仪有意于他这样的谎话,登时喜不自胜,刘夫人说什么是什么,连连点头答应过几日一定赴宴,又和她寒暄几句后就打发自己的侍女先送刘夫人出去,自己则得意洋洋地回了房中去盘算过几日赴宴穿什么衣服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