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可房里还停着一盏红烛。在窗前闪闪烁烁着透露出一丝隐隐约约的光来。引得蛰伏了许久的飞蛾在此时苏醒过来,扑啦啦地向着摇曳的红烛撞了过来,奔着那一点光与热而去。而这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拿着簪子几下便挑了那红焰,惊得飞蛾扑闪着翅膀顺着虚掩的窗飞远了。
“夫人。已经很晚了。不如早点歇息吧。我看袁公子他在书房待了这么久,大概是不再会来……”
“胡说什么呢?”方才还在用银簪剔红焰赶走飞蛾的女人皱着眉头转过脸来,将银簪子一把撂在桌面上,以近乎诘难的语气反问道,“谁说他就不来了的?怎么,你亲耳听见袁本初说他不来了的?还是他亲口跟你说今晚不来见我的?”
“当然不是……”那丫鬟见她动怒,连忙低着头后退了几步,唯唯诺诺地回应道,“我、我是没听见袁公子他说了些什么,只是……我方才在窗外听袁公子和他领回来的那朋友在书房谈天,那、那朋友根本就不是什么崔家的公子,是个姑娘……”
“你说什么?”女人听了这句话,蓦地起身一把揪住丫鬟的发根把她拽到自己跟前来,“你说真的?没有骗我,他请来的人,当真是个姑娘?”
“奴、奴婢哪敢骗您啊。”那丫鬟见女人发怒,下意识屈膝便要跪下,却被拽得头皮生疼,只好龇牙咧嘴地保持着屈膝躬身的动作,苦笑着回应道,“我在窗下听得真真切切,那就是个姑娘的声音。袁公子、袁公子还说……要和她一同去洛阳呢。您说,她会不会是袁公子要养在洛阳的外室?”
女人听那丫鬟一味地说着,干脆丢开手去,嗤笑一声便重新坐回桌前,抱着双臂冷眼看着那顺势跪在地上的丫鬟:“你真是个不怕死的。竟然敢偷听主子讲话?”
“不、不敢!奴婢就是有一千个、一万个胆子,都不敢偷听您、偷听袁公子讲话的。夫人……夫人饶命啊!”
那女人看着那丫鬟冲着自己一拜再拜,也不让她起身,只是勉强收了怒容,冲她挑了挑眉梢,说道:“此事我先不问,我只问问,袁本初说他要去洛阳,可是要和他那个朋友一同入朝为官?”
“……不是。”那丫鬟本想抬眼,听见那女人这么问,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冲着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伏在地面上战战兢兢地说道,“袁公子和那姑娘商量说,要……要在洛阳置办一处房子。袁公子还说,他不当官了,反正袁家四世三公,家底殷实,在洛阳这样的好地方隐居几年,也、也是种享受……”
“你说这话,可是认真的?”女人被气得面色发白,攥着帕子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你要是敢骗我,你就等着挨板子吧……”
“这是怎么了?”
那女人还在房中发着怒,袁绍就缓步踱进房里来,也不管还跪在地上的小丫鬟,径自向着她走过去,揽着她的肩膀问道:“怎么了,婉君,谁惹你生气了?要这么大动肝火的,我不是说过吗,丫鬟要是不合你心意,打发出去便是,我为她们另找营生做。何至于和她们动怒呢。”
“你这个做主人家的,倒是会替她们着想。”刘婉君冷笑一声,一挥手便让那丫鬟退下了,这才拉着袁绍在床边坐下,问道,“我问你,你那朋友拉着你谈了这么久,都说了些什么?”
“我朋友?”袁绍愣了一下,旋即便想到些什么,目光凛冽地向着丫鬟退下去的方向瞪了一眼,这才转过眼来,握着刘婉君的手说道,“这姑娘哪里是我的朋友啊。她是崔家的三小姐,你也知道,我那个弟弟这些年来没少往清河跑,为的就是她。两家的婚约我也不知道定下来没有,但这姑娘估摸着是不放心我弟弟的为人,是以才女扮男装,到汝南这边来看看。前几日在客馆里碰上了,我同她讲了几句话。她今日也是来看我弟弟的,你可莫要因为这些事情多想,下人们多嘴,添油加醋地讲给你,你就也跟着信了,伤了我们夫妻情分。”
刘婉君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袁绍会这般坦然,动了动嘴唇嗫嚅半晌,这才一转眼睛,笑着说道:“夫君这是哪里的话,可是怪我多嘴掺和你的事情了?既然是你弟弟看中的姑娘家,你照拂几分倒也是应该的。再说了,袁公路这小子为人纨绔,没个正经,那清河崔家又是什么身份,这姑娘不放心自然也是情有可原。只不过,你可问过这姑娘的意思?看中了我们袁家的二公子没有?”
“她说她……”袁绍正想说些什么,话音便猛地一顿,连忙止住了话题,“哈,怪我。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竟然忘记好好问一问了。只当他们两家定了婚约,这事情就跑不了了,再过几日,我便能喝上这姑娘和我弟弟的喜酒了呢。”
“这样大的事情,你竟然也忘记问了?”刘婉君杏眼眼尾一扫,飞了袁绍一眼,说道,“罢了,这样的事情由你来问,到底也不合适。你若是信得过我,便让我问问去?”
袁绍没料到刘婉君会这样说,愣了片刻后,再开口便有些嗫嚅:“这、这……只怕不妥吧?崔小公子……啊,我是说,崔姑娘和我弟弟到底没有将这些事情定下来。由你出面,只怕会让她难堪。更何况,我与袁公路不睦已久。这种事情,我们还是静观其变为好。他们两个人的婚事又岂能是我们做主的?”
“你懂什么?你兄长如今远在洛阳为官,你父母如今也……这样的事情若不是我们做主,谁还能替袁公路拿主意?说到底你们也是兄弟,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崔姑娘又是他看中的人,不会太过抵触……啊,你可是担心,我会为难小崔姑娘?放心,日后我们说不定就是一家人,怎么会为难她呢?你就别担心了。”
刘婉君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袁绍一时把要说的话梗在了喉头,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只得把头一低,有些涩然地说道:“好吧。那便按夫人说的做吧。”
刘婉君把杏眼弯了又弯,说了一句谢过夫君了便得意洋洋地袖手离去。
只留下袁绍在暗地里为崔有仪捏了把汗。
次日清早,天气晴好,天快亮了的时候,崔有仪倒是难得睡得踏实了些,再没有梦里面一重重的骨骸拦路,猛地一睁眼,便已经是日上三竿,天光大亮了。昨夜袁绍仓促唤她前去,回来时她困倦无比,只是稍稍松了松裹在身上的束胸,便沉沉睡去,如今再醒来,只觉得脊骨和胸椎都酸痛得要命,轻轻一转腰肢,关节间便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响声来。
崔有仪将那松散下来的束胸重新裹了又裹,这才唤来一直守在门外的侍女为她梳洗——崔有仪生得一副好皮相,如今束起发,换上一身腰环白玉的白衫,更像是尊雕好了的玉相,引得那为她梳洗的女孩子几次羞羞怯怯地抬眼向着她看过来,崔有仪便也几次和她在铜镜之中目光相撞,见这姑娘这副模样,一时只暗暗觉着好笑,倒也并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和这姑娘错开目光。
而就在这时,崔有仪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小丫鬟闯了进来,屋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一阵沉默过后,那为崔有仪梳妆的侍女不满地蹙起眉来,说道:“你是怎么回事?怎得进门都不先打声招呼,若是吓到崔小公子,该如何是好?”
那闯进门来的小丫鬟似乎是白了两人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后退一步,在门口处站定,说道:“是刘夫人说,想见崔小公子一面,所以特地派奴婢来为崔小公子引路。一时走得急了,也忘记敲门,还望崔小公子不要见怪。”
“不要见怪?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地闯进来,倒还希望崔小公子不要见怪了。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
“好了好了,芳芷。别生气。”崔有仪见芳芷这姑娘正好为自己束好了冠,便干脆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又转头对着那闯进门来的姑娘说道,“我这就去。”
“可是……”芳芷还想说些什么,颇有些忌惮地凑上前去,在崔有仪耳边说道,“这家伙叫杜衡,是、是刘夫人的陪嫁丫鬟……”
原来是这样。
崔有仪听芳芷这样说,一时了然。以往她便听得袁术说他兄长袁绍娶了个善妒的女人为妻,那女人打从进了袁家的门,成了袁家的夫人之后,便将袁绍身边那几个有几分模样的侍女统统赶去做了杂役散役,也难怪这两家的丫鬟打从方才一碰了面就这般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于是,崔有仪这样想着,便又冲着芳芷笑了笑,说道:“不必担心,我去去便回。刘夫人又不会刁难我。”
崔有仪说着,冲着杜衡微微点头,便跟着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