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来,曹公子当真下令处罚了那宦官的叔父?”
袁绍刚送了曹操离开,身在北海的崔有仪便已经拆开了袁绍给她最近寄来的那封信。这回信中并未怎么提起自己,反倒是讲起了蹇硕的叔父违禁夜行,被曹操下令处死一事,而曹操也因此被洛阳权贵针对,明升暗降,调到顿丘做县令去了。还说曹孟德胸中抱负未来得及舒展,便被一棍子打到顿丘那个小地方,想来心中定然憋闷至极。
字里行间都带了些调笑的味道,想来袁绍在洛阳待得舒坦,这位大少爷素来便有贤名,如今到了洛阳又拒不入仕,定然也会为他赢得不少有气节的文人儒官的赞誉,虽要费心应付往来宾客,并与那些权贵周旋,免不了一番掣肘,可总好过曹操那番波折,袁绍岂能不在心中暗自得意?再加上洛阳离汝南远着呢,袁家兄弟彼此之间眼不见心为净,日子也自然清净,就是不知道袁公路那家伙没了他哥哥打压,不知会怎样作威作福,这下他可得意了吧……
“信中说的是些什么?怎得崔三小姐这般高兴?”
崔有仪尚且暗自想得出神,小宛就眨眨眼,轻轻按着崔有仪的肩膀,想要探看信的内容。如今她在郑玄门下求学,早已是两月有余,和小宛、桑柔这两个姑娘早已经有了几分交情,更何况,这两个姑娘精通诗文,善诗善书,不亚于大户人家的小姐,崔有仪从不将她们两个视作一般的侍婢,倒是跟这两个姑娘平添了几分亲近。此刻小宛凑过来,她倒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但小宛这样说,崔有仪却不免愣了愣,嘴角翘起的弧度也跟着多了一丝僵硬。
心中想着的是谁,又是在为谁而高兴,倒也只有崔有仪自己才能知道。如今她在北海求学,日日夜夜埋首于书卷之中,倒是不再想起在清河时那番过往,如今冷不防地念起,倒像是在漫漫长路之上冷不防地一回头,才发现和她曾经想要停留的终点相隔千里远,渺渺茫茫的,她再看不清什么了。
看不清,便不看了吧。
袁二公子早就不是她的归宿所在了。
崔有仪这样想着,倒是也跟着定了定神,把手中信纸“啪”的一声往桌案上一展,对着小宛和桑柔两人说道:“你们看,信中说曹公子他惩处了那个蹇硕的叔父,他日子以后定是不那么好过咯。”
桑柔听了这话,啧啧称奇,追问道:“那位曹公子不是袁公子的朋友吗,他若是当真因此被罚,你怎得还这般高兴呀,崔三小姐?”
“就是因为他敢于得罪那些权贵,我才对他寄予厚望嘛。我倒是希望啊,他到了顿丘,也别丢了这份骨气。若是去了那边,还不畏怯那些权贵宦官,我才是真的没有看错了他。”崔有仪弯着眼睛,冲桑柔丢去一个笑容来,“毕竟,如今这朝堂之上,就是缺少这样的人。若是人人都畏首畏尾,这天下,到底何时才能出个英雄,好好荡涤这朝堂之上的污浊之气?更何况……”
“更何况,曹操和袁绍本就是至交好友,若他们两个人能同路,相辅相成,对平定天下乱局自然也是大有裨益。等到时机成熟,我也会为他们,也为这天下出一份力的。”
“原来是这样,你看,到底是我们崔三小姐想得长远。”
小宛冲着一旁的桑柔吐吐舌,做了个鬼脸,又将寄到崔有仪这边的几封书信哗啦啦地展开来看了看,很快,她便惊呼出来:“哎呀,崔三小姐,这里还有你的一封信来呢。哈,还是我们崔三小姐不同凡响,别的弟子到了这边虽有家书,却不过都是父母妻子写来,我们崔三小姐呢,未曾婚嫁,却有这般多的青年才俊巴巴儿地送了信过来关心你的近况呢。让我看看,这位是谁……”
“荀……文若。天呀,可是那位颍川荀氏的公子?”
“小宛,莫要取笑我。”崔有仪听了一愣,连忙转过头去伸手抓那封信,又颇为纳罕地自言自语道,“文若公子?他怎得写信来了?我们也不过一面之缘,他又是怎么谈听到我的消息的?”
桑柔与小宛都是听过崔有仪讲起自己的事情来的,是以对荀彧倒也有些印象,听崔有仪这样说,此刻便是桑柔也跟着扯起嘴角开起玩笑来:“定是崔三小姐魅力大得很,只是宴会之上那遥遥一见,颍川荀氏的公子,也忘不掉你了呢。”
“非是如此。”
此刻的崔有仪匆匆展卷看了一遍这封信,好看的眉也跟着拧了起来,她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说道:“文若公子跟我说……”
“他,他娶妻了。”
有些艰涩的话音从崔有仪口中吐出来,桑柔和小宛都跟着一愣,彼此对视一眼,才听得小宛嗤的一声短促地轻笑起来,说道:“哈,我还以为这荀公子有多么了不起呢。娶妻生子这样的事,也要拿来给崔三小姐说。”
“……非是这般简单。”崔有仪顿了一下,这才将那封信好好收拢,说道,“你可知道,文若公子的妻子,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呀。颍川荀氏的公子,要娶的自然也是名门世家的大小姐嘛。难道还会有什么疑问吗?”
“还真不是,他的新婚妻子,是中常侍唐衡的女儿唐燕香。”
听到这里,桑柔和小宛也都一阵沉默,这两个姑娘虽不知朝堂之事,但也知道这中常侍可是皇帝身边近臣,如今多是些宦官操持权柄,而崔有仪便是更清楚些,这位唐衡曾经是桓帝时的一个小黄门,后来和单超、左悺、具瑗、徐璜合谋诛杀了外戚梁冀,又被封为汝阳侯,掌了大权。唐衡其人贪暴异常,只是没想到,就连荀彧的父亲也极为忌惮,竟然当真为了拉拢宦官以求自保,而撮合成了荀彧和那唐燕香唐姑娘的婚事。
“唉,此之谓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这样的感觉,荀公子如何会懂?”
“我如何不懂?崔姑娘是为何不快?可是说给你家的郎君不够如意?”
想到当时在袁家那一场生辰宴上的相遇,当时崔有仪虽然看不清荀彧的表情,可是听他声音却又确实有几分酸涩苦楚在其中。可那个时候的崔有仪一心都扑在待自己将要回到清河前,要如何回绝了袁术的心意,倒是恍然未觉荀彧当时也揣着一桩心事。
如今想想,极有可能便是因为和唐姑娘的这一桩姻缘。如今党锢乱起,很多有风骨气节的太学生和官员都对依附宦官的行为深感不齿。如今这桩婚事,兜头便砸在荀彧身上,想来他心中定然不快。
可是……如今就连颍川荀氏也要对这些专权的宦官忌惮几分。可见这些宦官在朝堂之上,究竟是怎样的一手遮天。
不过,荀彧虽是不愿意,但想来却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能悔婚,也没有悔婚的办法。这样看来,倒是苦了这位翩翩公子。
这样想着,虽不知道荀彧为何特地写了这封信来向她诉苦,但崔有仪倒也还是提笔去给荀彧回了一封信,在信中说了不少安慰的话,才又同他提及,袁绍与曹操为人不错,如今两人又都身在洛阳,倒是她在北海不得空闲,若是他感兴趣,便去见见,说不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写着写着,崔有仪觉着自己不像是在安慰萍水相逢的文若公子,倒像是在哄快要出嫁的闺中密友,一时颇有些乐不可支地偷偷笑起来。
而就在此时,汝南城中,天幕像是浸透了化开的胭脂一般,铺陈开了一片浓郁的酡红色,另一桩婚事在此刻不动声色地置办起来。
“我不愿意娶这女人,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呢。我怎么知道我日后会不会喜欢她?”
袁术这家伙向来为人倨傲,又认识崔有仪在前,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将就婚事,娶一个根本不熟识的女子。可谁料得到崔有仪此时没了嫁给他的意思,大老远地跑去北海求学,而袁术呢,虽然如今双亲虽已不在人世,可上头尚有袁基为其操持婚事。眼看着崔有仪和袁术之间告吹,袁基竟然大手一挥,就将袁术的亲事给定了下来,说是个并非出身名门望族的姑娘,但家底殷实,不会拖袁家后腿,那姑娘也是个性格温和踏实的,日后想来也不会闹出什么家宅不宁的事情来。是以等袁术听到这个消息,他的那个哥哥已经提着礼物找陈家人去了。
一听到这件事,袁术哪里肯轻易甘休?但偏偏如今他父母早已不在,只剩下这个和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到底不能和他吵架撕破了脸,只是一大清早就臭着脸色在袁基的房门前站了许久,直到袁基醒来,才看到自家小弟已经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此刻正不耐烦地抱着双臂,足跟在地面上点啊点,只等他出来,好兴师问罪呢。
袁基见了,却也只是温和地笑笑,说道:“你难得来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袁术不愿意耽误时间,决定直截了当些表明来意,便又了前头那句质问。可是,袁基照旧还是不生气,反而继续温温吞吞地询问道:“袁公路,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否是真喜欢那位崔三小姐?”
“这是自然。崔有仪那姑娘当然很好。我也很中意她。她、她……”
袁术本想夸耀几句崔有仪的好来,可此刻回想起这姑娘,他却只是嗫嚅,印象里只有初遇那日在灿金赤火样的夕阳之下走下马车的那个身影,盈盈如玉,却又像是一片轻盈的羽,若是那日有风,她便乘风而去了。
哪还会有这么多年的相识。
袁术忽而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只得颇为懊丧地住了嘴,有些泄气地低下头去。袁基见状,不由得压低声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似于气音一样轻飘飘的笑来。然而,袁术还是听得真切,拧着眉头恼怒地抬起眼来,瞪着自己的兄长质问道:“你笑什么啊?”
“我不是在笑你。”袁基忙收敛了神色,正色道,“不过,那日你和袁本初讲的话,我都听得真切呢。”
什么?
袁术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袁基说的是那日自己气势汹汹杀回去质问袁绍那个家伙为何抢走了崔有仪,定是同她讲了什么坏话,崔有仪才突然反悔,说根本不愿意嫁给他的。如今想起来,袁术还因为袁绍那日望向他时眼里那意味深长的同情而感到切齿,此时又冷不防被袁基提起,更是恼恨,不由得厉声反问道:“那又如何?”
“我想同你说,袁绍那小子,那日跟你说的那一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听到袁基此时附和于他,袁术心头恼恨登时更甚几分,伸手一把扯住袁基的衣领,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颤抖:“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别以为你是我亲哥哥,我便不会对你出手。”
谁料,袁基根本不生气,甚至都没有推开就这样要扑上来打人的袁术,而是慢悠悠地回应道:“袁公路啊,有些时候呢……”
“你喜欢的,未必就是最好的。”
听到袁基这般意味深长地同他讲话,袁术不禁一愣,方才有些嗫嚅地讷讷出言问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你还记得我们的母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