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可是出了什么事?我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袁绍昨晚没能睡个好觉,第二天起来,眼底便多了一丝倦怠,他靠着椅背,一手持卷,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打了个哈欠后便任由自己的侍女为他挽发束冠。然而,纵是他神色倦怠,那侍女也没能忍住不透过镜子偷偷打量他的面容,此刻听到他漫不经心地发问,不由得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将那玉梳摔到了地上去。她一叠声地道了个歉,捡了梳子,才回应道:“奴婢听说、听说……是昨晚有人违禁夜行,被公子的朋友惩处了。还听说那人不服得厉害,被绑起来还在同您的那位朋友叫板,说也不打听打听他是谁,就敢这样对他。”
袁绍一听,倒是也心下疑惑,不由得又追问了一句:“嗯?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
“这、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只依稀听得一句,那个人、那个人好像是谁的叔父。”
袁绍知道是谁了。若是他没猜错的话,那个人十有八九便是蹇硕的叔父。他虽在洛阳隐居,却也未曾放弃探听朝堂之上的传闻,是以他早就听说,蹇硕的叔父仗着自己那个宦官侄子被皇帝信赖,目无法纪,多有违禁之举,在曹操上任之前,便也多次违禁夜行,在驰道上纵马疾行,甚至驱赶马车践踏民宅附近的农田。
也难怪曹操要惩处他,他如今刚当上北部尉,自然要严明纲纪,罚了几个人倒是也不算什么,只当是以儆效尤了,这样也好,至少洛阳城中权贵暂且会看在曹操的面子上安分几天,百姓倒是也能有几天消停日子可以过。
这样想着,袁绍到底还是放下心来,漫不经心地继续探问:“是吗?那这个人现在如何了?”
“这个嘛,奴婢倒是也听到了些,据说好像是曹公子下了重手,下令严惩,那个人、那个人现在已经断气了。公子,若是那个人真的有权有势,那、那曹公子这么做,会不会牵连到公子你呀?”
这姑娘虽是侍女,但与以往在汝南的芳芷、杜衡不同,她心思更为细巧,想到被曹操处死的那个人位高权重,第一时间便想到曹操与袁绍私交甚笃,便不免为自家主人担心起来,袁绍隔着镜子,看到这少女蹙起的眉毛,不由得弯起眼便笑起来,抬手在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说道:“你担心什么,天塌下来,都还有我这个袁家的主人顶着,你怎得忧虑至此?”
袁绍仪容俊美,此刻笑起来更是和煦,那侍女忍不住红了脸,眼睫扑闪几下,便垂下眼去,嗫嚅着回应道:“奴婢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公子您,奴婢担心公子……”
“哈,原来你是在担心我?”袁绍慢悠悠地重复着那侍女的话,状似无意地摇摇头,端起茶盏面色平静地回应道,“无妨。这些都是小事,如今我在洛阳托名隐居,想来牵连不到我的身上。只不过……”
阿瞒啊阿瞒。你这是太过冲动。在汝南时我说你什么来着?
过刚易折,此为大忌。
“煌煌,光辉之貌。耀,日月五星也。皆以乾冈,图言尽系于天也。方,道也,合凝为首形之类,坤则握其道,皆系于地也【1】。”
崔有仪撂下手中的笔时,已经是日色昏昏,她抬起头望向天外,微微晃了晃有些酸痛的脖颈。一旁为她研墨的小宛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娇声软语地哄道:“崔三小姐,休息一下嘛。我也累了,你也累了,我和桑柔去为你泡一盏茶,不是正好?”
“诶,分明是小宛你想喝茶,打着主人私藏下来的几盒好茶的主意,怎得要推给崔三小姐去做坏事?”
一旁的桑柔听了这话,啧啧两声便冲着小宛开起玩笑来。而小宛则是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反问道:“怎么?你难道就不想喝那盏茶?再说了,我们崔三小姐可是主人最得意的门生,让她喝一盏茶又如何了?”
“嗳、嗳,郑先生未曾教过我什么,何来最得意门生之说?”崔有仪听了,连忙摆摆手截住小宛的话音,说道,“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被郑先生的弟子听得,他们只怕心中不是滋味呢。”
“哈,那又如何啦。”没想到,桑柔也在一旁笑嘻嘻地应声说道,“我们主人的弟子虽多,可是哪个能像崔三小姐这般,直接接触到他家中万卷藏书和他的注疏论说呢?崔三小姐可就别再谦虚了呢。”
崔有仪笑笑,却并不答话。郑玄的这两个侍女善诗善书,又颇为机敏伶俐,一如拜师求学那日以诗经相和一般,这两个姑娘时不时也会话里话外给崔有仪些挑战,典论对答也好,时政策论也罢,崔有仪猜这想来都是郑玄的意思,想让她接触这些注疏论说并非那么容易,总要用实力来证明,但只因为她身份不便,只得借这两个姑娘之口来传话。
不过也罢,有这样的机会,也已经很难得了。崔有仪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她总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众人面前,辅佐明君。
明君……
不想这些倒还好,想起这些崔有仪便也跟着牵出不少思绪来。如今她和崔琰离家远行,崔霸倒是寄过几封信回来,说家中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惦念,母亲身体近来也康健着,有秋兰照料,只管放心,又说袁术已经回了汝南,只又留了几封信给她,崔霸这个当哥哥的也不好探看,只说等她回来,再一并拆开。若是她不想看,便搁在一旁,回来丢了就是。
崔有仪这样想着,不由得悠悠叹了口气,伸手又去拽桑柔的袖子,问道:“嗳,这几日可还有信来?”
桑柔尚未回话,小宛倒是吃吃地笑起来,说道:“也不知道崔三小姐盼着的,是谁的信呀?”
崔有仪一听,面上蓦地一红,一记眼刀便飞了过去,说道:“谁的信对我来讲并不重要,我惦念的是……”
是如今的时局。
如今她远在北海,不知家中情况怎样,更不知洛阳如何。袁绍偶尔会写信给她,说起眼下曹操在洛阳城中任北部尉的一些琐事,又说起自己如今与荀彧这个人相谈甚欢,颇为投机,只恨未能早些与他结识。而后他又说如今朝堂之上宦官专权,外戚横行,后宫之中又隐隐有牝鸡司晨之势,而纵观天下,四海之内也是民变叠起,匪祸横生,想来这偌大的汉家,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了。
而除此之外,袁绍还曾提到,如今有一股民间势力在各地流窜,以符水治病,深得不明真相的百姓追崇,打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旗号蠢蠢欲动,并叮嘱崔有仪说若是遇上,定要小心为妙。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崔有仪手上动作一顿,忽而想起方才为郑玄整理书册的时候目光扫过的一句话——“煌煌之耀,乾为之冈,合凝之类,坤握其方。”
也不知道这汉家的光芒,是否当真如那黄巾教徒所言,真的要熄灭了。
“小宛,你怎能取笑崔三小姐呢,真是的,崔三小姐盼着的,肯定不是那么几封信那么简单。”崔有仪这样想着,就见桑柔已经瞪了小宛一眼,怪她乱说,接着便又接过崔有仪的问题来,柔声回应道,“这几日确有信来,是袁家那大公子写来的,崔三小姐可要看看?”
“这是自然。快让我看看。”
崔有仪冲着桑柔伸出手去,又勾了勾手指,迫不及待地便要讨那封书信。虽说在郑玄门下偷师学习收获颇丰,可每日耗在书斋之中倒也难免乏味,崔有仪还当真盼着家里崔霸和洛阳那边的袁绍给她写几封信来解解闷呢。此时听说又有信来,自然更是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袁绍信中所写,最近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
“阿瞒,如今有了此番经历,可曾让你长了些许的记性了?”
而就在崔有仪想要翻看袁绍给她送来的信的同时刻,洛阳城中的一对至交好友在城中驰道上慢慢地走着。曹操此时虽不似来时那般风光,却仍旧是昂首挺胸,在洛阳城中一片昭昭日光之下不肯有半分低头,听到袁绍这么问,他更是猛地嗤笑一声:“长记性?我自然长了!如今这些权贵在京师敛迹,再没有敢触犯法纪的,我自然是长记性了,下次我便要罚得更狠,他们来一次、我打一次。这些人就是怕了我,才将我调到顿丘去当县令的。可不是我躲着他们……”
“好好好,知道你无畏权贵。但你稍小声些。这些人并非是得罪不得,也并非是惩处不得。但是,你总也要为你的家人想想,你刚娶了妻子,这些你都忘了?”袁绍听了曹操说的话,只觉得这家伙一字一句虽是掷地有声,却也像是从暗处伸来的手,一把扼住他的喉咙,让他险些不能呼吸,是以袁绍长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只不过,崔小公子信中同你说了什么,才让你下定了决心惩处这群家伙?我记得,在收到信前,你尚且还在观望呢。”
“她啊,她在信中跟我写……”
曹操话说了一半,便又想到那千里迢迢而来的那封信函,像是暗夜之中一点如豆的光芒,点在他眉心,使得他的目光在这一片迷雾里忽而澄明,他看得见前路,也看得见这天下在丧乱动荡过后政化大行的模样。
可这样的话,曹操没有说下去,他侧目瞥了一眼袁绍,在自己好友不解的目光里挑了挑眉梢,故作高深地笑起来,方才说道:“崔姑娘啊,崔姑娘同我讲起了这天下未来的模样。”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2】。”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3】“!”
此时夕阳西下,在这人迹将散的洛阳城中,尚且还是少年人的曹操挺直了脊梁,这样高声说道。
听到曹操这样说,袁绍不由得心里一震,虽不知崔有仪在信中跟自己的这位好友说了些什么,但袁绍心中倒是也清楚,曹操本就不甘心只做一个洛阳的北部尉,崔有仪不管跟他说了什么,也不过都是在心里为他添了一把柴,让他灵魂深处的火焰烧得再旺盛些就是了。只不过……
只不过,崔有仪什么时候多了一些话,是能跟曹操讲起,却不愿意和自己提及的呢?当时送别之时,她可是亲口答应,要为自己落子的。
怎得如今,倒是先和阿瞒通上信了?
袁绍想到这里,不由得从嗓子眼里“啧”了一声,面上的笑容却倒是不减分毫,只是抬手推了一下曹操的肩膀,说道:“罢了,随你怎样想。但是阿瞒,如今在顿丘,你可长些记性。莫要再与人争锋。”
“放心,我省得了。”
曹操冲着袁绍挑挑眉,拽紧了手中的缰绳,纵马而去,只留下一道滚滚的烟尘腾空而起。
“这天下不会再好了,我只不过是想看看,那被寄予厚望的人,是如何在这泥潭里成功走到岸边的。”
而看着曹操的背影,袁绍不知怎得,倒又想起了小半年前崔有仪那句话来。那一日她离开汝南,曹操虽未来送行,可崔有仪尚且如此惦念,还特地让袁绍把这句话托去转达给他。
想到这里,袁绍不由得挑起眉梢,望着曹操离去的背影,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
且走这条路看看吧,我亦是很好奇,你要跋涉这污淖的泥潭。曹阿瞒。
【1】出自郑玄《易纬辨终备》
【2、3】出自曹操《对酒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