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还记得我们的母亲吗?”
袁基的神色在这一刻颇为黯然,而听了这话的袁术也跟着垂下眼去。
他怎会不记得自己的母亲?
在袁术的记忆里,自己的母亲是个再温柔和婉不过的妇人,待谁都是一副笑脸,就连袁绍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婢女生母,他母亲也都颇为照顾,是以袁家上下就没有不敬佩他母亲的。
袁术还记得袁绍那家伙刚回到袁家的那天,那时候正下着大雪,袁绍在门外站了许久,却被气急败坏的袁术一脚踢出了大门。
小孩子下手的力道向来没轻没重,袁术就这样看着袁绍因为自己的那一脚而仰面跌进了雪地里,雪花被他压在后背下面,又被透过他身上单薄衣衫传出去的热气一点点融化,反馈成融化的凉意浸透了他的衣衫。但是袁绍并没有起身,只是任由袁家大门前的仆佣在他身边来来往往,而他则是微微抬起眼,看着在自己身边飞掠而过的鞋子。
袁术本就看不起这庶出的哥哥,他找来仆佣为自己披上厚重的斗篷,抱着暖炉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与袁绍沉默地对峙。而身边的仆役来来往往,也无一人敢上前搀扶袁家这位名义上的二公子。
直到袁术的母亲闻讯赶来,她面色阴沉,可是袁术见了她却是眼眸一亮,迎上前欣欣然地开口,像是邀功请赏一般唤道:“娘亲,您来了——”
谁知道,向来都是一副笑脸的娘亲此刻竟然难得沉下脸色,扬手给了袁术一巴掌,虽然力道不重,但那到底是袁术头一遭挨打,只觉得脸上热辣辣地疼了起来。而等到袁术回过神,他娘亲已经走上前扶起了冻得发抖的袁绍,又柔声细气地哄道:“冻坏了吧?来,跟娘亲进屋。袁公路这孩子不懂事,你别生气,以后受了委屈,就来找娘亲,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谁和他是一家人!”
袁术恨声出言,却又换来娘亲有些不满的一瞥,袁术要说的话哽在喉头,只好翕动几下嘴唇沉默下来,任由娘亲带着袁绍回到了屋子里,又唤下人为他带来热水和暖炉。等袁绍冻得发白的嘴唇终于有了些血色,娘亲才抓过袁术的手,叮嘱着说道:“无论如何,你们都是兄弟。兄弟阋墙的事,你们二人千万不能做啊……”
这样的话,娘亲叮嘱了许多年,最后一次便是在病榻之上,她紧紧握着袁术的手,却费力地抬眼看向远远站在门口的袁绍,虚弱地在吐息之间说道:“你们可千万要记着啊……绝对不可做兄弟阋墙的事。”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这是家族大忌。
这么多年,袁术的母亲从未亏待过这个庶出的孩子,是以袁绍跪在她灵前时,倒是真情实感地红了眼眶。
但是,袁基今日提起这件事情,是为了什么?
“袁公路,你得知道,咱们袁家多亏了有娘亲这样的人。”似乎是看穿了袁术心中的疑惑,袁基再度出言说道,“如今朝堂之上并不安稳,若是没有娘亲,难保家宅安宁,家宅不宁,父亲如何放开步子去走?这么多年,父亲最看重那个婢女,娘亲如何不知道?可她从不曾有什么怨言。”
“小弟,我不是说崔家的三小姐不好。这么多年你待她真心实意,我也都看在眼里,她若是肯嫁给你,那就是最好,日后你们夫妻二人恩爱和睦,没有比这再好的了。但是,你现在也看到了,她不愿。你也别急着想要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了,就算知道,你也没办法强逼着人家不是?你没办法娶最称心如意的崔三小姐,那总也要找个合适的不是?那陈家的三小姐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出身,可也知书知礼,不比你喜欢的崔三小姐差什么。如今爹和娘亲都不在了,你的事情我也只能帮到这里,还希望你这个做弟弟的勿怪……”
袁基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袁术到底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沉默下来,和袁基在这一片寂静里对峙挣扎许久,方垂下了头去。
“你说的是,大哥,我不该这样任性。”
“逆子,跪下!”
就在袁基刚安抚好了袁术的次日,天刚清早,晨间的薄雾还未来得及散尽,颍川荀家的书房就传来一声断喝,府中来来往往的仆从听得这是荀绲的声音,一时都敛声屏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地绕过书房便远去了。
而被荀绲教训的,正是荀彧。此时的荀彧虽见父亲震怒,却也只是稍稍颔首,丝毫不见有任何想要屈膝下跪,认错道歉的意思。荀绲见状,更是恼怒,抄起手中的拐棍便要向着荀彧的肩膀敲去。这一棒使了十足的力气,若是当真砸下去,只怕荀彧半个肩胛骨都要跟着裂开,可是荀彧依旧不肯跪下,只是眼神温吞地向下望去,荀绲见了,又是恼怒又是失望,原本只是意在威吓的拐棍这下彻底换了方向,竟然当真朝向荀彧的肩膀上砸过去。还是一旁侍候的老奴见了,仓皇跪到了荀绲脚边去,请辞恳切地哀求道:“老爷!大公子到底是您的亲儿子啊!便是要罚,又怎能下如此重手?”
荀绲本也没想着要真的打下去,这台阶来得及时,他便也下得及时,将那拐棍重重地往旁边一甩,冷哼一声,冲着荀彧厉声问道:“你知不知错?”
“不附权贵,亦不苟求自保。彧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何况,我与那位唐姑娘素未谋面,更谈不上有何感情,若是娶她,只怕耽误了姑娘终生。”
荀彧这几句话说得不温不火,荀绲却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着他面门奔腾而去,险些两眼一黑晕过去。他抬手,颤颤巍巍地抚着胸口,顺了顺气才继续叱道:“你、你这个逆子,你还想做些什么?去了趟汝南,竟然如此不服管教起来!你看上了汝南哪家的大小姐?”
荀彧听他父亲这么问,更是面不改色地吐出三个字来:“崔有仪。”
听罢这个名字,荀绲更是气得直掐自己人中,才看看免于在自己儿子面前昏倒。
荀绲不是没有听过崔有仪这个名字,恰恰相反,他太熟悉这个名字了,才会如此气急。当年他父亲与崔有仪的父亲崔密同朝为官的时候,他便听父亲屡次提起,说崔密这个人年轻有为,是朝堂之中难得的俊才,而一听闻崔家有个适龄的姑娘尚未出嫁,荀淑便将目光描向了自己的孙子荀彧,说两人年岁相当,不如结下亲事,也算缘分。
可谁知道,没过多久,他们荀家竟然收到了一封来信,正是这崔三小姐亲笔写下,头头是道地分析了一通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嫁给荀彧,甚至还在信的末尾引《毛诗》一则,说“不见子都,但见狂童。”
将颖川荀家的儿郎比做狂童,这不是侮辱人吗?
当时荀绲便下定了决心,心说这亲不结也罢,以后谁要娶她就娶她去。
可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去了一趟汝南,竟然又碰见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不仅如此,原本与唐家的亲事早已经敲定,荀彧当时听说,虽然哑然,却再无异议,可谁知道见了这崔有仪,他竟然改了主意,想要退掉这门亲事。
这不是明摆着就要得罪唐家了吗!
荀绲并非是个糊涂的父亲,他又如何不知道荀彧心中的委屈,如今党锢之祸风波未平,但凡是个有风骨有气节的大家族都不愿意与宦官扯上关系,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年头风骨与气节……
如何保得住一家老小的性命?
荀绲这样念着,却忽而想到自己曾与他的兄弟们并称“颍川八龙”,那时候颍川上下,人们提起荀家,无一不是眸光灿灿,满是艳羡的。而那时候他与他的兄弟们打马走过长街,衣衫猎猎,长身似鹤,留下一道胜雪的背影,和一整条街压低了声量的赞叹。
那时候啊。都过去了。
荀绲苍老的脸上忽而多出几分痛苦和不甘来,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竟然从他单薄瘦削的身影上看出几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来。
于是,他叹了口气,终于是抬手拍了拍荀彧的肩膀,软下语气来说道:“儿子,爹知道这桩亲事让你不满了。攀附权贵,趋炎附势,这事情你确实可以瞧不起我这个当爹的,但是,都订好了的亲事,你眼下反悔退婚,不也是让那姑娘难堪吗?好端端的亲事,你说退就退,若是让那姑娘知道,她该如何?而且,你此刻悔婚,那中常侍定是要觉着我们瞧不起他们宦官,到时候荀家上上下下,岂不是难逃祸患?”
荀绲这样说着,就看见荀彧将头一低再低,他倒是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定是让自己的儿子心中不快,如今他再说这些,也只是让自己的儿子更加为难。于是,他叹了口气,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看见荀彧已经抬起了头来。
“爹……”
荀彧似乎是有话要讲,却忽而听得后院处有一阵嘈杂的叫嚷声传来。父子两人听了这声音,俱是一愣,将此时的事情都先放了下来,凝神去听那传来的声音。
竟然是诸如“抓小偷”“不要让这小贼跑了”的喊话。
这下荀绲和荀彧父子俩是当真无心去讨论关于婚事的问题了。荀家向来门禁森严,家中仆役更是极为尽职尽责,多年来未曾遭过盗贼,如今怎么会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擅闯荀家呢?
荀彧思忖片刻,温声出言道:“先去看看吧,说不定是哪家的饥民,饿得受不了了,才想到这里偷些粮食吃。”
荀绲一想,倒也觉得的有理,便将方才的谈话搁置一旁,一甩袖子径直走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