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说要念书,你看你哪次用过心了?”
崔有仪耸了耸肩,轻轻嗤了一声,就笑着这样说道。崔琰一听,不免有些焦急地探过身子,同崔有仪辩解道:“阿妹!你莫要瞧不起人!我这次是当真打定了主意,要去好好读书。你可知道郑玄郑康成?”
知道。她崔有仪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崔有仪早就听闻,郑玄其人年少便博文多才,曾离开故国,千里迢迢西入关中,拜扶风马融为师,七年之后,因父母年迈需要归养,这才向马融告辞返回山东故里。而如今这位郑先生已是精通今古文经学的大师,于百家之学无所不通,早有远近有数百上千人投到他的门下,拜他为师,听他讲学。
倒也不怪崔琰会选择他。崔有仪知道,自己的二哥自幼尚武,父亲在世时也时常叹惋,说大丈夫不志于学,反而行匹夫之道,日后可如何是好。如今听他忽而向学,想来不仅是大哥,就连故去的父亲也应当会欣慰吧?
只是……崔琰若是离家远行,这崔家便连个同她讲话的人都没了。崔琰和崔有仪年岁相仿,又从不摆兄长的架子压她一头,两人自□□情自然是更好些,如今忽而听闻崔琰意欲远游求学,崔有仪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似乎所有人都飞得出崔家大宅,只有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雀鸟。
于是,崔有仪难掩心中酸涩地开口:“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郑先生门人弟子众多,你如何在那里崭露头角?”
“这你就不懂了吧?”崔琰得意洋洋地展颜而笑,冲着崔有仪竖起食指晃了晃,说道,“这不是还有阿妹你吗?”
什么?
听了崔琰的回答,崔有仪愣了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眼来,看着崔琰,问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这不是还有阿妹你吗?这次游学,我想带上阿妹你。就是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但我想,这次你去汝南,不过月余便匆匆而返,想来定是不够尽兴。所以,我才想着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找郑玄拜师?”
“我?”崔有仪总算确信了崔琰如今不是在和她开玩笑,眼眸里便也跟着多了些光彩,“我当然愿意随你同去。只是、只是……”
崔有仪说着说着,却又是犹豫。她今日方才听大哥同她说,娘亲重病,她忧心娘亲的病情,让她撇下娘亲去远行,只让秋兰去侍疾照看,她又怎会放心?可是求学的机会也同样来之不易,她若是与崔琰同去,彼此之间倒还能有个照应,若是今日错过,只怕以后再难有这样的出路。
她到底应当如何?
“阿妹,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
“你们两个,在屋子上做什么呢?”
崔琰还想再说些什么,屋檐下就响起了崔霸的声音来,接着一团昏黄的灯光向着他们两个人照了过来,崔有仪向下望去,便正对上崔霸的视线。崔霸见了,不由得嗤笑一声,说道:“你们两个倒是找了个好去处,爬到这等高处来吹冷风。也不怕喝醉了酒,第二天起来头晕脑胀?还不快点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崔家遭了小偷呢。”
崔有仪看了看崔琰,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后,她这才冲着崔霸弯起眼,微微一笑,挥了挥手说道:“大哥你也来喝上几盅?二哥他藏了不少好酒呢,香得很!”
“免了。我可不似你们二人。明日还有事情需得处理,可不能误了正事。”崔霸摆摆手,又将目光投向那搭着的梯子上,问道,“你们是下来还是不下?再不下来,我可就找人撤了梯子?”
“别别别,好大哥,我这就下来。让二哥在上面晾着吧。”
崔有仪这样说着,再度提起裙摆,慢吞吞地挪下屋顶,又一节一节攀下梯子。当双脚终于踏上地面的时候,崔有仪终于松了口气,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这才抬头冲着举酒欲饮的崔琰喊道:“二哥,你且慢饮,我要回去了。”
崔有仪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崔霸一把按住了肩膀。
“阿妹。你随我来。”
崔霸在书房里填了一盏灯。崔有仪借着这灯光看过去,却见崔霸眉间满是愁容,她的大哥虽然不苟言笑,可她却也是今日第一次见他这般严肃,不由得忧心忡忡地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你和崔琰讲的事情,我都知道。”
崔有仪一愣,下意识便要笑嘻嘻地冲着他装傻,却又听见崔霸叹息一声,继续说道:“我非是偷听了你们的话,而是崔琰同我提过此事,在你去汝南的那段时间里。”
“崔琰早有意想要去游学。而我们也早都知道你,不敢困于闺阁,所以我们都想着,趁这个机会,你也一起。家中的事情,有我照顾,你放心就是。”
“可是……”
“阿妹。这也是娘的意思。”
崔有仪还想要说些什么,倒是崔霸抢先一步压下她的话音,说道:“还记得今早我跟你说,娘有什么话转告你来着?”
“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如今,阿妹,你要飞往的梧木就在眼前了,你还不肯展翅吗?”
归家不过半月,崔有仪便又换上了去汝南时的那套行头,易髻为冠,腰佩玉环,又一点点束紧了胸腹和腰身,替她打点好行装的秋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儿,不自觉地长叹一声,说道:“三小姐这次远行,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秋兰此话并未有什么太多的意思,但崔有仪听了却不由得默然一晌,一想到自己将要远行,可秋兰却只能被困在自己的房中,日复一日在院中洒扫,她便没由来地多了些愧疚,握着秋兰的手就红了眼眶,说道:“若是你想,我们同去。你也去看看这天南地北的山色湖光去。”
秋兰一愣,接着便把手抽了回去,扯着嘴角笑了笑,说道:“三小姐说的是什么话,你是去求学拜师,那奴婢呢?哪有丫鬟能随随便便离了主人家的道理呢。三小姐且放心去,你见过了这些,回来说与奴婢听,就当是奴婢去过了。家中有我照看,三小姐也不必太过记挂。”
此行不比去往汝南,就连崔夫人也难得从病榻上爬起来,拄着拐杖前来送行,见崔有仪红着眼眶迟迟不肯坐上马车,便也叹道:“去吧,好好看看这天下,便也不必急着回来。”
崔夫人不说还好,崔夫人这一出声,崔有仪竟直接落下泪来,她屈膝俯身,冲着崔夫人跪了下去,哽咽着唤道:“娘……”
崔有仪再说不下去,只是咬紧了嘴唇,冲着崔夫人磕了一个头。白衣曳地,顿染尘泥。崔夫人见她这动作做得实在,叹了口气后便示意秋兰扶她起身:“好了,有仪,快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秋兰扶着崔有仪起身,又让她搭着自己的手上了马车,这才退到一旁,在崔夫人和崔霸身后站定。她的目光越过崔霸向前看去,只见那金骝马腾蹄嘶鸣,踏起滚滚烟尘,向前远去了。而忽然之间,她却又见那崔家的三小姐将半个身子探出来,一只手跟着高高举起,冲他们用力挥了挥。
苍风猎猎,吹得她衣衫招展,像是一只翩然振翅的鹤。
天要落雨。一辆马车疾驰驶入汝南城,城门像是一只倦怠的眼,匆匆看一眼来人,便又怠惰地慢慢合拢。
“二公子回来了?您来得正是时候,若是再晚些,这天是要下雨了,到时候路上泥泞,只怕不好赶路呢。二公子,您……”
那辆马车所载着的人正是袁家的二公子袁术,袁公路。这次他行色匆匆,往返于清河汝南之间,不似以往携着珠宝珍玩,带上侍女仆从,他一个人雇了马车,孤零零地去,如今又孤零零地回来。那殷切为他披上鹤氅的侍女觉察到袁术此时回来神色不佳,便会意地翕动两下嘴唇,不再说话了。
而袁术呢,一路上舟车劳顿,又彻底被断了和崔有仪的来往,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沉着脸色将那大氅往自己身上拢了拢,便快步向着里屋走去。然而,他进了院子还没走多远,就在院中老树下看见了一个人。
今日袁绍也在,他就站在那树下,将手中一把长剑舞得生风,偶尔树上有几片隆冬过后未曾凋落的叶子在此刻坠下,都被他用剑尖一一挑了去。风起时,有几个侍女恰巧从廊下经过,望见袁绍资容俊秀,一时都红了脸,悄悄低下头,小步跑走了。
袁术此时见了他却是止不住地生厌,一甩肩上的大氅,向着袁绍走了过去,厉声质问道:“你到底同崔有仪说了些什么!”
袁绍动作一顿,旋即便转身垂剑而立,抬眸笑眼看了过去,反问道:“你说什么?”
“你少在这里装傻!别以为我不知道……”袁术见兄长这副模样,更是恼怒,皱着眉头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疾言厉色地继续说下去,“你一定是同崔有仪说了些什么,不然的话,她怎得不愿再见我了?我去找她,她不愿再见我,虽不明说,但我清楚,她就是为了你这个家伙!你这个贱仆生出的儿子,哪一点比得过我?她竟然、她竟然……”
“袁公路。”听到袁术这样说,袁绍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他抬手掰开袁术已经捏得有些泛白的指骨,又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这才抬起头,也跟着皱起了眉头回望过去,“你还不明白吗?她即便不是为了我,也不会再选择你了。你那日在婉君的生辰宴上拽着她不肯放手,又被文若和阿瞒撞见,她面子上难堪,又怎会再理你?更何况,她本就志不在此,你如何困得她?”
袁术面色一僵,倒也忘了去与袁绍理论,反倒是讷讷地追问下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非是为了我们任何一个人,而是她自己不肯嫁给你。”
“为什么?我们相识多年,她如何不愿?”
见袁术固执,袁绍垂下眼,看向他的眼神竟然多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同情来,他抬手搭上袁术的肩膀,上前一步,附在他耳边回应道:“你当真不明白为什么吗?”
“她本就不属于你,强留无用,放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