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
崔有仪刚目送着袁术离去,就听见崔霸的声音在她身后突兀地响了起来。崔有仪不禁打了个哆嗦,缩了缩脖子便转过身去,有些心虚地应道:“欸,哥……你来得正好呢。你看,我刚把袁公路那家伙赶走,我们崔家还丢不起这个人。”
“你真的舍得?”
谁知道,崔霸没有像以往那样剑眉一竖,去瞪上崔有仪一眼,而是一反常态地这样问道。崔有仪没想到崔霸会这样问,不由得一愣,冲着他眨眨眼,再开口时便已然多了些嗫嚅:“舍得……有什么舍不得的呀。我对袁公路本就没有那般意思,如今把话说明白了,岂不是正好?”
“你当真想好了?”崔霸似乎是叹了口气,无奈地问道,“你们两个相识多年,今日说的话不比往日小打小闹。你以为说开了,今后再想见面可就不能了。你若是后悔……”
“便去追他,现在还来得及。”
崔有仪向前望去,袁术走得远了些,但总归未曾离去,在崔家大宅门口延伸出的那条道路将尽尽头之处留下一粒如同墨痕一般的影子。
她心里清楚,如果这时候出声喊他的名字,他听得见。
但是,崔有仪也只是冲着崔霸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不,我不后悔。”
见崔有仪这么说,崔霸也只好沉默。他低头,看着自家阿妹发间垂着的白色布帛,忽而想到当年父亲尚且在世的时候,曾教他和崔琰诗书礼法,偏偏他们两个人不善诵记,往往都是父亲沉着脸色将要发作,就听得崔有仪在屏风之后笑嘻嘻地接话,说什么“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下一句?下一句是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呀”。而每每到了这个时候,父亲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冷着脸丢下戒尺,一拍桌案说一句两个男儿郎竟比不得一个姑娘,若是有仪是个男子,将来将崔家交给她,我这个当父亲的便也可以安心地去了。
崔霸心中也清楚,若是崔有仪是他们崔家的三公子,在如今这动荡的朝堂,定能为崔家寻到一方安身立命的所在。只可惜,她偏偏是个姑娘。想到这里,崔霸也免不了跟着叹惋。
为崔有仪,也为清河崔氏。
于是,他出言问道:“你与袁公路那小子交情甚笃,虽然你瞒得好,但我这个做哥哥的,也能看出来几分,怎得如今就改了主意了?你说说,可是在汝南遇上了什么事?”
崔有仪听了一愣,又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长叹一声才说道:“唉,我的好大哥,这些事情呢,我说来话长。不如去书房慢慢说,我从袁家那边带了些好茶回来,我让秋兰给你沏一盏?”
“……那我要白毫。”
崔有仪将崔霸请到书房中去后,又叫了秋兰去泡了一壶酽茶,这才把在汝南遇到的人和事一一道来。
别看崔有仪在汝南才待了不过月余,但这些时日所发生的事情若是讲起来,从她是如何结识曹操与袁绍,是如何改变了想法,后来又在宴席上是如何遇见了荀彧,再之后又是如何与袁术之间平生罅隙,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的个中情由却又免不了要细细地解释一番。待到崔有仪口干舌燥地止住了话音,面前的茶早就凉了大半。她端着茶盏饮了一口,冰凉的茶汤顺着她喉咙咽下去,苦涩的味道更是激得她心中惴惴,不由得不安地抬眸看了一眼表情阴晴不定的崔霸,这才再度开口:“哥,你又要嫌我乱来了是不是……”
“怎么会?”崔霸跟着饮了口茶,眉头却又跟着皱了起来,“我只是想问问……你今日去见母亲,她可是和你交待了些什么?”
崔有仪听了一怔,不知道崔霸怎么突然没头没尾地提了这么一句,又想到她母亲今日同她讲的那些话,略作一犹豫后,却仍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她跟我讲了一些……怎么了?”
“你不知道,你在汝南这些日子。母亲她病了一场,高烧不退,神情恍惚,好容易好些了,却仍是不能下地走动。整日只能躺在房里,动辄说些时日无多的话。这是听说你要回来,这才勉强有了些精神。”
“什么?”崔有仪听了这话,脑袋嗡的一声愣在原地,只觉得灵魂都跟着在躯壳内晃了几晃,再回过神时,她已经碰洒了茶盏,她连声道歉,忙唤来秋兰为她擦拭桌面,收回手时却仍定不下心,“我不知道娘的身体已经这般,她今日还……”
崔有仪话还未说完,便警觉崔霸话中有话,顿了顿话音,才狐疑地挑起眉梢,问道:“大哥,你这话……你莫不是想劝我早日择夫婿?怎么,你怕我拖累我娘,拖累崔家?”
“非是如此,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娘特地嘱咐过我,她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怠慢不得。也知道,你想走的路,跟寻常女子不同,所以,她只提了三件事,让我好好说给你听。”
“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1】。”
送走了崔霸之后,崔有仪心却也没能静下来,歪在床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着书,直到了天色渐暗,她这才觉得这日子到底是难挨,无论如何也没能把崔霸那句话从心头拂走。
“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崔霸的意思她说是明白,却也并不太明白。这话到底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仔细一想又千丝万缕地没个头绪,她最远走出去也不过是汝南,天下再大,四处都是兵荒马乱,她还能走到哪里去?
崔有仪就算看得清眼下的路,却未必看得清自己。
想到这里,崔有仪又觉得气闷,用扇子扇了两下额头上的薄汗后,抬头向着秋兰望去。那丫头托着下巴,已然坐在桌前打起瞌睡来。崔有仪见了,轻笑了一声就去推她手臂,压低了声量唤道:“秋兰,你去让小厨房端一碗甜汤来,我馋得很。我先去院子里散散心,一会儿便回来。”
秋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点着头分辨了许久,才听得清崔有仪要了些什么,也料到这几日里自家主子心里不舒坦,连忙依她的话应下,一闪身便出去了。见秋兰退下,崔有仪长舒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出房去。
出了门没多久,崔有仪就看见房檐上擎着一个人影,垂下的衣袍像是巨大的羽翼,被夏日里的风撩起来,猎猎招展着。崔有仪乍一见了这影子,竟然被吓了一跳,她起先还以为是遭了贼了,迎着月光仔细一看,这才认出坐在那里的人竟然是崔琰。
崔琰自幼就不喜读书,反而崇尚武学,打小上房揭瓦,拎着跟木棍横行乡里,逢人便要切磋武艺,气得父亲动辄罚他在书房里抄书习字,他也依旧定不下心来,偷偷地给崔有仪这个妹妹塞什么芙蓉糕、豌豆黄,好让她代劳。有时候在清河惹了祸,还是崔有仪携领家仆,拽着崔琰的耳朵赶回去。是以旁人都说,崔有仪倒更像是崔琰的姐姐,而非崔家最小的阿妹。
只不过……今日他怎么又跑上去了?
崔有仪遥遥望着崔琰的身影看了半晌,这才悄声出言喊道:“二哥,你在这上面做什么?若是让大哥看见,又要骂你了。”
“嘘!阿妹……别声张,小声些。”崔琰探过身子来,冲着崔有仪招了招手,说道,“你不如上来陪陪我?”
“怎么上来?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有拳脚功夫?”
“什么呀,我搭了梯子的,你快来陪陪我。我有事情同你说。”
见崔琰急切地冲着她招手,崔有仪这才走上前去。果然瞧见那房檐下端端正正地搭着一架梯子,她不由得无奈地嗤笑了一声,笑自己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崔琰都是架着梯子爬上去的,还一直当他是真的有些旁人所不及的功夫,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崔有仪兀自摇摇头,抬眸向着崔琰看过去,崔琰则是急切地冲着她招了招手,说道:“阿妹,你快上来。我真的有话同你说。”
“好好好。你别急。”
崔有仪伸手挽好自己的裙裾,这才抬脚踏上梯子,战战兢兢地开始向上爬去。而崔琰呢,探着头看过去,看见崔有仪一副两股战战,还要时不时回头顾念一下长长的裙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便引得崔有仪一脸怨气地瞪了崔琰一眼:“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以为人人都和你崔大侠一样?身轻如燕,飞檐走壁?信不信我现在就下去,撤了你梯子,你就在这房顶上晾上一夜,等着大哥来救你吧。”
崔有仪说着,便踏上了最后一级梯子,接着,她轻轻一跃就攀上了房檐,瓦片在她脚下发出了声声脆响,她愣了一下,顿在原地,步子迈了一半便不知该如何落下了。崔琰冲着她拍了拍手,说道:“哎呀,我的好阿妹,走过来,没关系的。你真当这些房椽屋梁这么脆弱,一踩便断?走过来坐下来就好了。”
崔有仪听崔琰这么说,缓缓提了一口气吊在胸腔里,摇摇晃晃地迈步向着崔琰走了过去。而崔琰呢,见崔有仪实在走得太慢了些,干脆伸了手,在崔有仪走来时,用力拽了她一把,把人直接拉到自己怀中去。这动作吓得崔有仪的心都跟着在她的胸腔里翻腾了几下,提着的那口气险些变成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脱口而出。好在崔有仪顾念着眼下这时候府里的下人都已经睡下了,若是闹出什么大动静来,第二天他们两个人肯定免不了要被崔霸责罚,便勉强压下那声惊呼来,抬手在张着嘴无声大笑着的崔琰身上擂了一拳头:“你这是做什么!想吓死我吗!”
“我错了、我错了。阿妹。”崔琰满眼都是掩不住的笑,却仍旧是双手合十,冲崔有仪连连作揖,一叠声地讨起饶来,“我知道错了。我是真的有事情要问你。你别生气嘛,阿妹。”
崔有仪冷笑一声,抱起双臂来,斜着眼乜了崔琰一下,这才故作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来问道:“有什么事情你就快点说。”
“阿妹。我想好好读书。”
崔有仪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目光下意识在崔琰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发现了他脚边放着的几个酒瓶,不由得又气又笑地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说道:“你啊,你啊,又喝酒了是吧。每次喝了酒就说些大话。几次说要念书,你哪次用过心了?”
【1】出自《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