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姑娘,跟娘说说,这些日子在汝南过得怎么样?都见了些什么人?外面的世界比清河崔家的祖宅宽敞许多,你觉着外头好不好?”
盛着汤药的瓷碗原本还被端在手心,但崔有仪似乎是被烫着了,将那瓷碗“当啷”一声放在桌面上便转过了身去。听见崔夫人说这么说,崔有仪方才想起那一日和袁绍在城头望见的流民,而她回来时,更是几次被饥肠辘辘的百姓拦下车驾,这些人扶老携幼地托着边沿缺口了的破碗,想要找崔有仪讨一口水喝,这一路上,崔有仪像是一颗身量不足的树苗,没走几步,就掉光了手里的金叶子,再想帮谁,都是不能的了。
崔有仪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后便在床头坐下来,慢吞吞地吐出话音来:“外面的世界不比清河。我这一路,看到的都是生民疾苦,百姓流离。我平生头一遭,这般遗憾我不是个男子,文不能入朝为官重振朝纲,武不能上阵杀敌,摒退戎狄。娘,你说,身为女子,便当真只有从一处闺阁走到另一处闺阁去吗?”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啊。女儿家的……”崔夫人看着崔有仪说着说着,眼眶都跟着泛红,不由得叹了口气,从床边垂下的重重叠叠的帘布后面伸出手来,摸索着握住了崔有仪的手指,“娘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你不屑于同其他女子一般,从闺阁里走出来又走到另一间闺阁中去。可如今这都是我们这些女子的命,就算是千百年后女子的命运有所改变,但是,那也许也终究不是我们的命……”
“可是,娘,您也知道,我志不在此……”
“这娘当然知道,你志不在此。”见崔有仪尚且要争辩些什么,崔夫人仍旧是不紧不慢地拍了拍崔有仪的掌背,“你也听娘把话讲完,其他女儿家将嫁得如意郎君视作志,但你若是不这样想,但未必不可以把它当作你要走的路。”
崔有仪听得心里一惊,纤长的眼睫扑闪了几下便又乖顺地垂下去,崔夫人这话灼得她有些心慌意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便有些嗫嚅地问道:“您这是何意……”
“娘只问你,若是现在我便让你嫁人,趁着我还有一口气在的时候,为你张罗婚事。你是甘心还是不甘心?”
甘心吗,自然是不甘心的。
崔有仪还记得,从小的时候,府上的人都会夸她聪慧有加,见地不俗,与寻常女子不同。但是,她也记得,这样的称赞过后,往往都伴着一声如同羽毛一般又轻又缓的叹息。再长大一些,她便懂得了这声叹气背后那没曾被说出来的话。
你很聪明,但若是个男子那便更好了。
就像是抓周那一日被她抓出父亲箭囊的箭羽,若是没有弓弦,又能如何呢。
父亲离世后,崔有仪便经常握着父亲留下的弓箭愣神。父亲没教过她骑射狩猎,她也不知道如何引弓搭箭。但是崔有仪总觉得觉得那沉寂了几年的箭矢握在她手中时仍旧不减锋芒,铜质的箭簇从烈火中淬炼出来,却满是锐利的寒芒,这寒芒似乎能穿过她的皮肉,刺透血脉,将箭矢沉默的呐喊声传到她心中去。
这么多年,她不也如这支箭一样,等待着属于她的弓弦吗。
只是,她还能等得到吗。如今不是连最宠她的娘亲也说,女儿家只有嫁人这条路吗。
“有仪啊。娘都知道。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见崔有仪低着头默不作声,崔夫人拍了拍她的掌背,柔声安抚着说,“好孩子,谁说你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的?娘相信,以你的胆识,见地,不管你将来走上哪一条路,都是不能够将它就这么走窄了的。”
“娘没有本事,年轻的时候没办法走那条你也想走,我也想走的路。但至少娘现在还活着,你还靠着咱们崔家这棵大树,总能让你在你要走的那条路上走得更好些,更远些。”
“放心去闯吧。孩子。走出崔家,走出清河。去你想去的地方去。”
崔夫人的这番话说得崔有仪有些动容。可偏偏就是在这种时候,她却又什么也答不出来。只好依旧垂着眼,心烦意乱地沉默着。崔夫人似乎看出了崔有仪的为难,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便收回手去:“罢了,你回去吧。”
崔有仪点点头,应了一声后起身便要离去。谁知道一转头却看见秋兰已经站在了门口,局促不安地捏着双手,一言不发地垂着头。崔有仪愣了一愣,便知觉不妙,于是脱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秋兰咬了咬唇瓣,这才用细若蚊蝻的声音回应道:“三小姐,是、是袁公子来了。他站在门口,吵着说要见你呢。”
“是……袁家的二公子。”
听到秋兰咬着唇嘀嘀咕咕附上这样一句话,崔有仪不由得皱起眉来,下意识向着崔夫人那边瞥了一眼后,便站起身,疾步走到秋兰身边,压低了声音附耳问道:“这家伙又来做什么?你没嘱咐门房去回话,就说我现在不想见他吗?”
秋兰觉察到崔有仪还在气头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回应道:“不行啊,三小姐,袁公子说了,你若是不见他。他便在这里等着,一直等到你出来为止。”
他还敢来?那日酒宴上闹得那般难看,他现在竟然还敢来清河?他不想要面子,有的是人想拣去装饰门面呢。这家伙真是疯了。
崔有仪倒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把怒气压了下去,拉着秋兰走得离母亲的房间远了些,直到走到了院子里后,这才依旧压低了声音,有些生硬地应了一声:“我说了,现在不想见他。你快去回话,别让他站在门口了,不然这人来人往地,难不成是想让所有的过路人都看我们崔家笑话吗。”
“知道了……”
秋兰应了一声后,便要去回话。崔有仪转念一想,又觉得袁术这家伙向来骄矜好面子,竟然打算在他们崔家门口站到她出来为止,想来也是豁出好大的面子来,他们两个人相识多年,到底也算得上是不错的朋友,这般驳了他的面子,只怕以后都不好。更何况,看在往日二人情分上,崔有仪也不好把话说得太绝,于是,她一甩衣袖又叫住了秋兰:“罢了。你先回来,我自己去见他,有些话我也得和他说清楚才是。你先去伺候我娘喝药。”
一出崔家的大门,崔有仪便看见袁术站在门前。此时的天还雾蒙蒙地下着小雨,他就这样站在门口,额前的发和他的眼一起低垂着,身后没有车马随从,更没有小半年前来清河时那两个千娇百媚的侍女。崔有仪见状,有些无奈地出声喊道:“袁二公子。你……”
她本想劝他离开,往后不要再到清河来。可是见袁术这副模样,崔有仪却不免叹息一声,方才说道:“你就这样站在这里淋雨,时间长了,会着凉的。快点回去吧。往后……”
“往后。你便不要再来了。”
一听这话,袁术猛地抬起头来,几步奔上前去,一把扯住了崔有仪的手腕,有些急切地说道:“崔姑娘。你、你……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在汝南的时候是我不好,一时失言,冒犯了你。但是、但是你要相信我,我是真心待你好。你嫁给我如何?我不会委屈你的。”
袁术的声音大了些,一时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向着这边望了过来。崔有仪眉头一皱,猛地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不再看着袁术,硬着心肠说道:“非是因为这个。我也没有当真同你生气。我只是不想嫁你了,我往后自有我的打算,你也不必再来清河了。”
“你不想嫁……”袁术喃喃自语一样重复着这句话,忽而浑身一震,险险便又要上前拽住她的手腕,“你说你不想嫁我,那你的意思是。你在以前,你是、你是……”
崔有仪深吸一口气,缓缓应声说道:“……是。”
“那你为何……是因为袁本初?还是曹孟德?又或者是……是那个荀文若?”
崔有仪不再讲话了,也始终没有回头,只是任由袁术望着她的背影,任由他的目光快要穿凿过她的肋骨和胸腔,灼烧出一个空荡荡的洞来。两人就这样沉默半晌,崔有仪才听见袁术转身离去的足音,伴着一句夹杂着颤抖声线的感叹:“好、好……”
“你若是真这样想,我也无可奈何。我走就是。”
“建安四年,术既为雷薄所拒。留住三日,士众绝粮,乃还至江亭,去寿春八十里。失节屈辱,呕血斗余,幽愤而死。”
“及崔氏闻之,会其临帖《离骚》,默然久之,元光低垂,晕于笺上而恍然未觉。后侍女戒之,乃投纸于案悄然而去。宫人拾而视之,得其书末乃「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句也。”——《魏书·女官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