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郭嘉的咳疾愈发严重,每日上朝时常被他接连的咳嗽打断。那声音细微隐忍,其实并不突兀。却每每引得太师椅上曹操皱眉,朝堂上气氛也如数九寒冬般僵冷,议事自然无法流畅地进行。
贾诩对曹操昭然的反应毫无兴趣,倒是十分喜爱暗地观察司马懿的表情。
看他照例恭敬地缩在角落里执笔,在那声声咳嗽中时而皱眉时而握拳,时而又闭起眼低下头自暴自弃。他幸灾乐祸,看这少年阴晴不定自我纠结。
某日下朝时他故意走在后面,跟紧了某人拖拉的步伐。他凑上前,在他耳边低语:“这么担心,不如去探望他。”
他就爱这般充满好意地往伤口上撒盐,推波助澜。
司马懿一偏头,发丝落了满肩,又露出那种傲娇到死的表情,为显得更真实索性咬上牙:“我为何要去探他,我恨不得他暴尸荒野,骨骸也被野狗啃去了才好!”
有一瞬间,贾诩望着那双与自己昔日相仿的眼眸,动摇了。他想告诉他不要将爱当作恨,在还能够回头之前。
然而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讪讪理了理衣摆。曹操可还在高堂上盯着他呢。
寻找神医华佗的皇榜贴得许昌城中到处都是。贾诩完全不想质疑曹操借天子名假公济私的举动是否妥当,只对街头巷尾关于神医的传闻十分感兴趣,时常混在市井百姓中听他们扯淡。
“听说天子赏千金要寻那神医华佗呢!”
“你知道甚么,那郭祭酒得了顽疾,他可是丞相的心腹谋士。”
“华老爷子行踪不定,许昌这几年也不太平,他怕是不会来揭这皇榜。哎,要是我也通些医术就好了……”
“你们都没见过那神医,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当年我爹的腿被毒矢击中,就是他路过许昌时治好的。其实他根本不是老头,就是个书生模样的青年!”
“哈,瞎吹什么牛!”
又过了一阵,皇榜无人问津,贾诩思忖着他也该去探探郭嘉的病了。
一踏进郭宅只觉满目萧索。郭嘉当真是不解风情,园内竟然草木不生,只有几株稀疏的腊梅,在寒风里傲然挺立散发着暗香。
掀起厚重的门帘便觉面门掠过一阵风,贾诩敏捷地侧身,正好躲过迎面扔来的陶制小罐。
“说多少次煎药时别掀门帘,叫冷风灌得满屋都是!”
说话人着皂色衣,横眉立目,看来不过三十出头。郭嘉本人在满屋蒸汽缭绕中看不分明,只依稀辨认出隆起的被褥一角,正被那青年郑重地重新掖好。
贾诩一面思考是谁常来掀郭嘉的门帘——瞧这语气,八成只有荀彧那个骂不还口的老好人了——一面向那青年作了一揖:“文和见过先生。”毕竟他认为悬壶济世在任何一个时代——尤其是乱世——都值得最高的尊重。
虽然他此刻还在怀疑眼前人的身份。
那人也不让,只往煎药的乌黑瓦罐里加些香味异常的草药,再用把小蒲扇卖力地扇几下,扇出灶门几点火星。
“叫我元化便是。”传说中的神医抹一把汗水,顿时一抹灰泥便突兀地留在白皙的额头上。
感慨市井八卦真有些可信度,贾诩觉出屋内十分闷热,他不知该站着还是坐下,以及到底该坐哪里,总不能学华佗就这般坐在床沿上吧。
还在思索,疑似神医的青年已煎好一服药,正用袖口遮着,仔细吹去罐口升腾的白气。郭嘉总算从被子中钻出蓬乱的脑袋,仄仄歪在枕上半强迫似地从药盏里喝下乌黑的药汁。
然后一吐舌头,露出苦兮兮的表情,“这药好苦!”
他向前一伸手:“给我蜜饯!不,还是来杯酒罢!”
正开始往瓦罐内兑清水准备煎第二服药的华佗只是板着脸,一巴掌打掉伸过来白花花的手心。
贾诩牙疼一样吸着冷气。如今这是什么世道,怎么到哪都有人明晃晃地秀恩爱虐狗。不,他关注的点好像错了。比如华佗为何是如此年轻的青年,他与郭嘉是如何相识,他不揭皇榜却这么殷勤地为郭嘉治病又是为哪般。
若是曹操知晓——若是某只小猫知道了,又会如何。
他讪讪插话:“有神医伴于祭酒身侧,想必不日即可痊愈。既如此,文和告辞了。”
郭嘉虽有笑意,终究不敌病意,似是倦了,也不留他,耷拉着眼昏昏欲睡。
退到院内。却觉身后有人追出。
贾诩并不转身:“不知神医还有何事。”
“我观先生五内郁结,印堂发暗,右腿似有顽疾,且定有夜间盗汗,失眠多梦,心神不宁脉象忐忑之症。”
“……说简短点。”
“你有病。”
贾诩仰头笼着袖子打哈哈:“先生莫与我打趣。人上了年纪,总该有些小病小疾。诩早已黄土埋脖,不值得先生挂心。”
“不。”不知何时青年敏捷地闪到他身前,索性挡住了他欲前行的步伐,神色间很是认真,“你真有病。而且我有药。”
他说着就将手揣进衣襟里好一阵摸索,掏出一黑一白两个小瓶。
“白天吃白瓶,不瞌睡,晚上吃黑瓶,睡得香……等等先生,一瓶只要九百九十八文,买十瓶还送青囊书一本,此乃老夫我毕生所学之心血,绝对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贾诩径直绕过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什么神医,分明是江湖骗子,他开始担心起郭嘉单薄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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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关闭后,正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不过以前还有那老朽先生可以捉弄。如今日日闲来无事,当真如困兽般无趣。我很快聚集了一帮青年,大多是无业游民或混混之流,开始了祸害乡里的崭新人生,随着我为害一方的名声越发响亮,我逐渐不满足于小偷小摸打家劫舍,也嫌弃手下弟兄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不是没想过当兵,不过如今诸侯混战,吃军粮还不如落草为寇来得舒坦自在。于是我结识了一些氐人,他们过着与汉人完全不同的原始生活,大多残暴并好战,我与他们一拍即合,似乎与他们在一起能够激发我血脉里天生的兽性与善战。
我们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从西凉往中原一直延伸,乱世中常有逃荒百姓混在流兵之中寻求庇护,我带领氐人们专劫掠这些人携带的细软和流兵的兵器马匹,这些残兵败将衣衫褴褛面如菜色,在我看来不过一群蝼蚁,动动手指就能碾碎。
杀人已是家常便饭。只是有时当血溅到脸上,我会有瞬间恍惚,总会想起第一次杀人时那灼伤人的鲜血,在月色下散发寒光的刀刃,还有灰发灰眼的少年,他衣衫上鬼魅的掠影。
这样又过了几年。某天我带着人马劫住了几十个拖家带口逃荒的百姓,在搜刮完所有值钱的物件之后,照例对手下人做了个斩尽杀绝的手势。我骑在马上,欣赏着一个简单的命令带来的血肉横飞,权利,呵,哪怕是这点小小的权利,也令人感到主宰他人生死的快意。
然后在一片绝望的眼泪和哀嚎中我听见一个冷静的声音:“我是段公外孙,若不杀我,定用重金相赎。”
说起太尉段颎,整个西凉无人不知,他久为边将,威震西土。即使在氐人中也颇有威信,段公的外孙居然混迹在难民之中,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我望着那个站在尸山血海中的少年,他浑身上下已被鲜血浸透,但脸上面无表情。我眯起眼想要看清这怪异少年的容貌。我看见一对熟悉的灰色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