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青州兵出许昌往官渡奔去。
贾诩在马上颠得昏昏欲睡,还是埋怨跟着曹操让他终日受这军旅颠簸之苦,倒不如司马懿荀彧等人留守许昌轻松自在。
话说他看起来就这么擅长谋人性命吗,他也要窝在城里搞内政!
心里抗议,手上却不敢怠慢,策马随大部队行军跟得倍儿紧。
说起轻松自在,这里可有个比他还要辛苦的人。
他不禁用手搭了个凉棚去望在曹操座驾旁属于郭嘉的白马。郭嘉本人摇摇欲坠,他简直怀疑他要一头栽下来。之前在许昌尚未出征时他身体就每况日下,都说是偶感风寒积劳成疾,成天一副离不开药罐子的模样。据说出征前还吐了几回血。
看来不等司马懿复仇,郭嘉自己就先驾鹤西去了。
贾诩瞅瞅一望无际长龙般的队伍,狠狠抹一把脸上的风沙。再次感叹活得长才是王道的正确性。
司马懿在许昌可没有贾诩想得那么消停。
他像个小尾巴成天跟在荀彧身后,说什么都要跟他学习治理内政。
荀彧当年在颍川时与他颇有交情,当初徐州屠城他也强烈反对过,再加上他本身就老好人脾气,面对司马懿就多了几分愧疚。
于是任他随意出入府上,在统计粮草军马钱粮时将他的算盘珠子胡乱划拉也不加阻止,惹得大小文官工作量倍增成天唉声叹气。
其实这人不笨,只是心太软。曹军出征时是轻装劲旅,并没有带很多辎重粮草,本着累死人不偿命的原则将后方补给统统扔给荀彧。荀彧也不愧王佐之名,将所有政务处理得滴水不漏。
不过即使偶有疏漏也是正常的吧。司马懿转着眼珠,将军粮簿翻弄得哗哗直响。
袁绍百万大军浩浩荡荡,声势滔天。
终日接受魔鬼训练的青州兵也不是吃素的,战局胶着不下,城外尸横遍野,哀号连天。
郭嘉虽然病着,奇策却献个不停,一会儿绕营挖壕一会儿霹雳冲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贾诩很欣赏他的活跃,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混,只出些无关痛痒的小计谋,勉强算对得起这份俸禄。
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喜欢蹲在一旁,发发呆,看曹丕练剑。乐得轻松。
两军还在对峙,严峻的问题浮出水面:军中粮草将尽。
三军一面杀马为食一面苦苦等待后续粮草支援,然而数日过去,仍不见运粮大军的半点踪影。
贾诩这几天啃多了又硬又糙的马肉正闹牙疼,他捂着腮帮子围着军营一圈一圈地打转,就见身后跟了一串同样溜达不止的士兵。
每日的口粮正以可见的速度大幅缩水,终日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兵将们被饥饿折磨得无法入睡,怨言和戾气遮遮掩掩,每天军中议事时气氛阴沉到了极点,一发不可收拾只是时间问题。
后续粮草再不到,胜负很快就要见分晓了,他想。不知道袁绍帐下好不好混。
某天贾诩绕到后营时见郭嘉一身白衣分外扎眼。
他笼袖咳着嗽,还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他挨着营旁的木栅,似乎正与什么人交谈。
贾诩在转身溜走之前,只见得一个模糊的黑影自营外一闪而过。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他吸取上回的教训,自我催眠着闭上眼。
只是忍不住怀疑,郭嘉这过于明显的形迹可疑。
他驻足,在月色下兀自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拔腿往曹丕的帐子走去。
大帐内,多日军旅劳顿的曹丕蜷缩在毯子里睡得正香,还没心没肺地打着呼噜。
这孩子心大得一点也不像他父亲。要是他敢在曹操睡觉时这么接近他的床榻估计早就被一刀砍了。
他干脆将他一把从裘被里拎起来,曹丕揉着朦胧的睡眼:“先生,袁军袭营了吗?”
袭你大爷!贾诩把挂在一旁的盔甲叮哐扔在他面前:“起来,回许昌。”
“……许昌?”乍醒的曹丕根本没法从这跳跃性的发展里回过神。
“对。”
这人大半夜的抽什么疯,曹丕顿时又醒了几分:“我自请随军,当与三军同生共死,岂能临阵脱逃?如今战局虽然胶着,却并非没有胜算。”
贾诩真想左右开弓扇他几耳光。年纪轻轻怎么一点也不惜命,还这么大义凛然!他这主意虽然馊得不行,却是万全之策。
对于这种智商捉急的熊孩子教育就要简单粗暴:“还想不想当世子?”
“……想。”
“还想不想娶妻生子?”
“我只要仲达一个。”这次回答得倒是迅速。
“还想……”
“事不宜迟快快出发。”恭喜你都学会抢答了。
二人领着一支劲旅抄小路星夜奔回许昌。曹丕还有些不安:“不用向父亲禀告吗?”
“不用。”贾诩狠命抽着自己那匹瘦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说这句话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曹丕好意地提醒。
(而且使用场合好像不对。)
贾诩不想和他抬杠:“与袁绍交战,无论谁胜你都不会有太大战功。若是战败还有可能战死或沦为阶下囚。若你回许昌,就算战败你父亲阵亡,有世子在,我们还可以卷土重来。”
他想,郭嘉是不会通敌的。就算通敌,他也无法告知曹操,他没有在曹操面前信誉度超越郭嘉的信心。在这战局白热化时分,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胜负的关键。
但愿……一切真能如他所料。
“世子”两字触动到曹丕某根神经,他眼眸嗖地亮了起来:“若我军胜,我岂不成了逃兵?”
“不会。”贾诩揪紧缰绳,难得有耐心向他解释,“江东孙策趁袁曹大战定会奇袭许昌,你只需坚守后方直到大军折返,依然是大功一件。”
曹丕对贾诩的智商碾压惊叹不已:“先生为我思虑周全,真乃深谋远虑。”
其实我只想离开前线保命罢了。贾诩脸不红心不跳:“多谢子桓夸奖。”
孙策比预料中来得更早,将许昌围得铁桶一般,援军突围数日仍不得进城。
攻城大军乌压压,黑云压城城欲摧,城中箭如雨下,在荀彧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严密的防守。
贾诩见状索性让曹丕领军在城外高处扎营,与城中守军里应外合成掎角之势,倒也拖延了好些日子。
如此过了几日,前方传来捷报:曹军大败袁军于官渡。众人纷纷松一口气,江东军也识趣地撤兵做鸟兽散。
大军回城尚未整顿,曹操就铁青着脸将荀彧招来兴师问罪。
贾诩没费多少功夫便弄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军前脚刚走,后续粮草就抵达营中,却比预定数目整整少了五万石。饥寒交迫的士兵们再也无法压抑怒火,若不是曹操借了监粮官王垕之头以安军心,许攸又献乌巢夺粮之计,三军一旦有变,袁军的旗帜早就插上许昌城头。难怪曹操如此动怒,当众将军粮簿朝荀彧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荀彧诚惶诚恐地作受气媳妇状跪在地上时,贾诩总觉得有只狡猾的小猫躲在角落里暗喜。
这么低级的错误,肯定不是荀彧自己犯的,他却照单全收,虽然这人一向比较圣母是众人皆知的。
若不是文臣武将争相求情,再加他守城有功,恐怕他的人头早已被曹操砍下。管他什么心腹重臣吾之子房,曹操这人喜怒无常翻脸快过翻书,贾诩深有体会。
至于曹丕,曹操无视他的先斩后奏,嘉奖他当机立断料敌如神,还将离丞相府不远的一处宅邸赏给他。曹丕也如叮嘱的那般,并没将此事与他贾诩扯上半点联系。
贾诩对这样的结局十分满意,因此他觉得自己该去找司马懿谈谈人生,在他把许昌闹得鸡犬不宁之前。
如此费心地明哲保身,他暂时还不想再换一任主公呢。
夜晚。深秋的风吹得庭院中竹叶沙沙,仿如春日细雨,朗月当空,贾诩心情大好,拎一壶酒去找司马懿。
皂布鞋碾过嶙峋的石子路,湿滑又泥泞,踏入这方庭院,如同掉进深不见底的井。他鬼使神差,竟想起多年前私塾后院那口井,枯涸的井底落叶铺满,井台青苔黏腻。
进到屋内,油灯下那人正有气无力地趴在桌面,和这秋高气爽的氛围极为不睦,对不速之客的到来置若罔闻。
贾诩径直落座自己满上一杯,饮下去还咂摸了半天,昭示正在郁闷的少年这酒滋味妙不可言。
然后广袖一挥,开始今天的正题。
“孙策是你引来的。”
不是问句。凭他的智商用脚趾也算得出从江东奔袭许昌,最快需要多少时日。很明显大军尚未出城,情报早已泄露,孙策定是早已得知曹操何时出征。
司马懿索性对面前油灯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细细剪着烛芯。
贾诩见他不说话也不饮酒,便一人闷闷地坐喝,喝到第九杯,微醺的头痛让他开始不耐烦。
索性将酒盅扔了,砸在地面,碎成数块。
“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
“复仇。”就着昏暗的烛火,他还是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
“为此牵连几万无辜将士的性命?”更别提他还私自修改粮簿上的数字,打起仗来一断粮,那可是分分钟搭进数万人命。
“呵。”司马懿立在门边,似笑非笑,又恢复了那种刀子剜人的眼神,“当初,你为保全自己,献计害长安生灵涂炭,如今却要来教训我?”
贾诩自己也觉得这说辞太假。是呀,当初他一计令李郭二人杀回长安,连天子都命如草介,更何况那许昌城中的百姓和三军将士——恐怕连蝼蚁也算不得。
只不知这少年,竟也有如此铁石心肠。
话不投机,再多说也是无益。他认命地轻柔太阳穴:“随你。只要别扯上我。”
曹丕最近连剑也不练。终日坐在庭院边凉亭的台阶上。支颐个脑袋连连叹气。
贾诩只当他文艺青年明媚忧伤发作:“成为世子的可能性上升,战功也有了,你还纠结个啥呢?”
曹丕老头般瘪嘴:“出征前明明吹牛,说要斩将杀敌将袁军杀个片甲不留的,结果居然夹着尾巴逃回来,仲达会怎么看我!”
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注意你。贾诩懒得跟他费口舌:“你这么想斩将杀敌,何不随张辽去清剿袁军残部。”
曹操征伐天下的步伐根本停不下来。有的是打仗的机会,能保住小命才是关键,这小子居然在这里纠结印象分。简直要活活被曹丕的孩子气逗笑。
或许正因为他傻得可爱,自己也会闲得陪他一起无聊。贾诩摸着下巴上为数不多的花白胡须,思索。自己似乎一直都喜欢辅佐这种一眼能看穿的无害对象,比如董卓,比如张绣,再比如……李傕。
是的。他细细咀嚼这两个字。似乎他的名字总是跟郭汜一同出现。什么来着——董卓手下两员猛将,割据长安的恶棍军阀,并肩作战又互相混战,简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割。
除他贾诩之外,应该没人会用“无害”二字形容他。
“先生?”曹丕疑惑地眼瞅贾诩神游天外,这可是极为难得的画面。
意识到自己一时走神,贾诩忙调整好假面具谄媚地笑:“让二公子见笑,我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眼前又出现了西凉连天的黄色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