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冬,正是滴水成冰,恨不得将炭火搂进怀中的季节。
曹操偏要出征乌桓。
斜靠在太师椅上,他抚摸着光滑甜腻的扶手,挑三拣四地环视自己的臣子,此番不过是收拾蹋顿和袁绍二子率领的残兵,无需兴师动众。
张辽,夏侯惇,曹仁……眼见得曹操的目光往文臣这边扫来,贾诩忙缩了缩头。若是地上有洞,他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只要此刻曹操忽视他的存在。
入了夜,他总觉右腿疼痛,那痛如鬼魅般不可见,却挥之不去,想是近来天寒旧伤发作。任凭盖了几层裘被也不敌那缱绻疼痛。
所以并不是他想在许昌躲懒,乌桓之地大多山路,雪天湿滑,这一把老骨头实难受这车马颠簸。
贾诩还在装缩头乌龟,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出列:“奉孝自请随军。”
远处望去,郭嘉气色确实比之前好多,只是人还是瘦,杵在那里像株翠竹,一阵风便能折了去。
曹操沉吟:“奉孝大病初愈,不如与文若一同留守许昌。”
“主公,乌桓多山林地,易伏奇兵,万不可轻敌。”郭嘉折扇一挥,不容置喙地指点起挂在一旁的地形图。贾诩又开始心不在焉,心知已没他什么事,只随着众人附议就行了。
角落里紫色眼眸只闪烁几下,便黯淡下去。
大军出征在即,郭嘉忽地遣人来请,令贾诩心下忐忑。
小心掀起厚重的门帘,暖流熏得他晕头转向。屋内只有郭嘉一人,也不束冠,发髻还是歪,扎一半散一半,披件深蓝锦裘,内里青衫半敞,露出领口小块白皙的皮肤。
贾诩一直不太能接受郭嘉这种穿衣风格,他本人不但发冠要束得端正得体,就连耳边乜出哪怕一缕发丝也不可容忍,衣服更不消说,连最难服帖的袖口腰带上也不得有半点褶皱,可难为了每日替他篦头穿衣的下人。
虽然,已盛年不再。
不大的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还像模像样地摆好两只酒觥,鼻尖缭绕着杯中琥珀色液体的香气。这定是,温热的上好杜康。眼前执笔书写的青年摆得好大阵仗,专等他来。
不由惶恐。
于是也不坐,就这么大棱棱地杵在桌前,四顾一番,没话找话。“华佗……先生呢?”
“回颍川了。文和快坐。”郭嘉笑着伸出指爪拉扯他袖子。贾诩便在床沿上坐了,不忘仔细抚平袖口折痕。
“今日请文和来,是有事相托。”郭嘉将之前所书信纸细细折了,放进一个半大锦囊中系好,却不递过来,只望着贾诩笑。
笑得贾诩心中七上八下,有做贼心虚之感。
又想起月色下的许昌,还有官渡后营白色的身影。
索性抹一把额上涔涔汗水作掩饰:“你这房间当真闷热得紧。”
不知是何原因,房中燃着两个火盆,莫说温暖如春,简直像盛夏时分,多坐片刻都会汗流浃背。贾诩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脱去了外衣。
郭嘉兀自微笑趴在桌上:“没办法,病体初愈,怕冷。还有,若是热擦汗也无益,不如解去那围脖。”
贾诩一愣。
已过十三年光景。纵使再华贵的皮草,也不敌岁月销蚀,如今完好的部位也早已失了光泽,脖颈内侧的皮毛更是脱落不少,稀稀拉拉的,像割得参差不齐的麦田。
却难以割舍。
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眼睛可盯紧了郭嘉手中之物:“那锦囊可是要给我?”
郭嘉狡黠地将锦囊揣入怀中,摇头晃脑:“非也。天机不可泄露。要给文和的是此物。”
手指着桌上不起眼的木盒,毫无装饰,连个花纹也无,只上着把黄铜小锁,简陋得全不似能被郑重嘱托之物。
凑近了有股清苦气味,不知从何而来。
“若此番嘉平安归来,请文和将此盒交还。若万一……”郭嘉沉吟,贾诩趁机拭去鼻尖细密的汗滴。
“万一,嘉不在了,请将此盒交与仲达。”
贾诩心下不平。闹了半天他只扮演一个信鸽,连亲自确认盒内东西的机会也无。
心头掠过一丝疑惑,为何选中自己,而不是……荀彧。
郭嘉敛起笑,拍他的肩:“伐袁那次,你在后营见到我,所以才带二公子回许昌。文和莫不是以为……我是那通敌卖主之人吧。”
贾诩抱着木盒,觉得场面十分尴尬:“自然不是。诩不过担心战事,寻求自保之道而已。”这也是实话。
“那晚主公写信给文若让他筹备粮草,与我私会的正是那信使。我令他故意掉落信件,让袁绍手下人截获。此事主公并不知情。”
“……”淡定如贾诩,也不得不拍案而起,“此招甚险!若是那袁绍得了信,知晓我军粮草已尽,举大军攻之,我军败矣!”
“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一时无言。贾诩自知道其中缘由,却明知故问:“是为仲达?”
郭嘉点头:“我知后方粮草定会有问题。”“为何不告知主公?”
问完才发觉是一句废话。
“因为,我还在等。想等到他的原谅。”
郭嘉眼望着前方,那视线能透过墙壁穿过河山,飞向贾诩看不到的地方。
他轻咳数声,郭嘉才回过神来抚掌笑:“我今天怎么了,倒伤春悲秋起来了。来来,且与我满饮这一杯。”
又恢复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模样,向他递过一盅酒。
酒已过量,贾诩微醺。饶是多年军旅生涯练就一身酒力,殊不知这佳酿后劲绵长,竟也令他头晕眼花起来。
郭嘉更是放浪形骸地彻底醉卧在侧,从纵声高歌到言语熹微,终不可闻。
“这酒真是世间珍奇,纵使有愁肠百结,也能一醉而忘。文和,你也多饮几杯,那些前尘旧事,就一并……忘了罢……”
贾诩以手抚着酒觥繁缕花纹,不动声色。只将指尖藏进颈间温暖的白色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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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兴平元年,全国大荒,田地颗粒无收,百姓易子而食,一时山河惨淡,哀鸿遍野。
同年,汉中太守张鲁向汉献帝进贡几只银狐幼雏,说是等狐仔成年,便可将皮剥来制成上好裘衣。献帝年幼,只道几只小狐可爱,留作玩物养在宫中。
我仍记得回荡在长乐宫回廊中银狐死前的哀鸣,以及献帝眼中露骨的仇恨。那神情我很熟悉,当年董卓迁都长安,天子被如同麻袋般拎来拎去时,也曾有这般转瞬即逝的神情。
愚钝如董卓,自是鲜有留意。
李傕霸占皇宫久矣,理所当然认为一切都是属于他的。不是么?连天子也能握于掌中,那这天下,天下——迟早也如探囊取物。
“是我的,自然也是你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我们二人的。”
我笑。真稀奇,狗嘴里吐出象牙来了。
他被我随意一笑惹恼,七尺男儿露出小孩般不服输的表情。“你说,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取来。”
究竟想要什么——我将发梢抓在手中把玩,思索。
“想要的是……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什么?”
“没什么。是呢,眼瞅这天气渐冷,若有条暖和的围脖,此生足矣。”我眯起眼,做出十分神往的样子。身旁人不满地嘟囔:“这有何难。”
一手提着散发血腥刀刃的屠夫,一手拎着银白的皮毛,那炫目的皮毛之上竟无半丝血迹,只是他周身衣物尽被鲜血浸染,倒像有人剥了他的皮。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可是陛下心爱的银狐,你也太胆大妄为了。”
李傕倒爽快,大咧咧就将那还有余温的皮毛朝我丢过来:“拿去,做条上等围脖。”
后来我就有了一条银白色的围脖。上面盘踞着献帝心爱宠物的冤魂。
我不爱狐,狐生性谎话连篇,爱魅惑人。我只爱猫。我养过一只黑猫。
我将脸埋进柔软的毛皮间,微笑。
就要到手了,我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