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有理由怀疑文和在戏弄我。
然而说这话时,他眼中神色凛然。也许明日我便会死,已经没有时间了。
于是如做梦般穿过迂回的走廊,这就是他的住处,没有朱梁画栋,也没有花草装点,像个光线透不进的地底墓穴。被他拽到一处类似庭院的地方,同样没有亭台楼阁,只有几处残花衬着光秃的石块,满院黄叶在地面上凄凉地打旋。西北角的石亭,石柱上裂痕斑驳,爬山虎和青苔毫不客气地蔓延到脚边。一切都昭示主人对住所环境满不在乎。他松开我,我惊觉手掌冷汗涔涔,到了这一步,我发现自己还在恐惧,还在犹豫。难道我就如此害怕知道他的真心。
文和没理会我,径直走进亭中,石桌上早已摆好了棋,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然而我又发现一个更迫切的问题,那就是劳资根本不会下棋啊!
……
“稚然,你执黑还是执红?”
“什么意思?”
“……你选红色棋子还是黑色棋子?”
“哦,你早说嘛,这么文绉绉做什么!这红子少,下起来记规则比较容易,我就选红的好了!”
…………
文和看我的眼神就差将鄙视写在脸上了。我后悔当初没和李儒学上几招。懊丧之余,退堂鼓便也打了起来,我真有法能赢过他吗?
果然无论我执黑还是执红,都毫无意外地迅速败下阵来。不知下了多少局,我也略略看出些门道,这一定不是普通的棋局,否则就凭红方这几个子,何以能赢下优势占尽的黑方呢?只不过其中的玄机我定是参不透的。文和端坐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瞧着我,我不由又开始怀疑,他根本就是特意来寻我开心的。
咬了咬牙,今晚我也豁出去了,就当舍命陪君子,再说无非就是下几盘棋。我抱着当超级舔狗的决心,朝双手哈几口热气,借着这点热度又揉揉冻僵的脸。夜黑得像锅底,亭中石孔里燃着的几盏小灯,也在寒风中瑟缩摇曳,似乎打定主意不愿痛快地发光。文和他不冷吗?我将手搓得热了,下意识便伸手去焐他的手。
等我反应过来,他的指尖已经在我手里,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像被雨淋湿的蝴蝶。
月亮恰到好处地从云里钻了出来,一轮巨大的满月,照得一切都镀上一层温柔的边,棋盘上玉质的棋子发着温润的光,也照出文和嫌弃的表情清晰无比。但他没抽开手。我—竟—然—握—着—文—和—的—手!
我还在那里咧嘴笑到耳根,文和已清一清嗓子,说道:“稚然,你执红吧。”
除了开头几局,之后我都选择了黑方,只因我有自知之明,觉得只有执黑还有胜利的希望。不过对于文和的话,我向来言听计从。于是打乱棋盘,将红子排在自己面前。边排边暗中观察他脸上的神情。
不是他平日总给我的疏离与厌恶,也不是鄙薄或厌烦,他好像在做某个重要的决定,并且终于下定了决心那样,抬眼,直视我。
“稚然,你好好想想,今日你为何会在这里,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然后每走一步棋,也是一样,走这一步,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你都想一想。若是想清楚了得失,自然能够赢过我。”
隔着棋盘,他的眼神在皎洁的月光里明灭,一时望月,一时缺月。而我的心也就在这样的沉浮里山一程,水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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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知道那夜曹植与贾诩对弈结果如何。
后来有好事人传,第二日东方既白时分,才见得曹植面色惨白自贾诩府门前仓皇离去。又有人对此质疑,道魏王公子养尊处优才高八斗,定然不会如此狼狈失态。很快又有曹植粉丝跳出来,表示放浪形骸不拘小节才是我们曹子建的萌点你们不懂……总之舆论的中心是曹植,贾诩躺着中枪。
再后来,曹植接连喝酒误事,甚至到了连曹操亲自来寻他,也醉卧不起的地步。他仿佛完全变成另外一人,终日两眼血红衣衫不整,不再醉心诗文,就连与文士们高谈阔论,也愈发变得尖酸刻薄,要怼天怼地怼空气,不知带着对谁的仇恨。不少门客眼见他自暴自弃,成为世子无望,也就慢慢淡了巴结的心,转而明里暗里讨好起曹丕来。
杨修每日照常上下朝,平静得如同一口古井,不知道那深处是否藏着尸体。
这很反常,曹植和杨修,他们两个,曹丕觉得值得怀疑。更值得怀疑的是某老狐狸,此刻正一脸纯良地忙前忙后,对他的到访熟视无睹。
有些人是不能怀柔的,就像不能同情受伤的狼。你要小心。贾诩一面叠着几件衣服,一面郑重地提醒曹丕。
杨修才不是狼,就是条狗而已。
曹丕刚说完就被自己吓一跳,为了掩饰突兀的刻薄,他更加刻薄地扯一个笑,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对子建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
“那你为什么要跑?”
曹丕瞧着贾诩屋前屋后收拾的忙碌身影,觉得很难相信他的无辜。
贾诩很不满地试图挪动一个大木箱子,谁说我要逃跑。我这是回家探亲。多少年没回家看看爹娘了,还有我大伯二舅三姨四叔……
你还有爹娘吗,还有你刚才说的这些七大姑八大姨,他们都还活着呢?
贾诩忍了好半天才没飞给曹丕一个白眼。他是风烛残年没错,但自嘲行,别人当他的面可不能说他老,就算是魏王的亲儿子也不行,你礼貌吗?!
人老了就总想回到故土,即使那里已经没有亲人存在。等您到了我这个年纪自会明白,亲情最能绊住我们想要前进的步伐。
所以公子,您还在犹豫什么,难道您不想往前走吗?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我。
在他塞给他《答教十条》的时候,在曹冲去世的时候,甚至更早,在宛城的时候。曹丕一直都知道是贾诩选择了他,而不是他令他辅佐自己。他早就想问这个问题。回答我,即使答案不是我想要的,如果我不是被你选择的结果,那如今是否会有所不同。
贾诩只是郑重地将随身行李打成一个包。好巧,您弟弟曹植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可我不能回答,对不起。
其实您想知道的不是这个吧。
曹丕笑得勉强,知道问也无用。
你给的《答教十条》我呈给父亲看了。全都是杨修事先为曹植准备好的对答,我就奇怪前阵子父亲问起军政要务子建怎么还学会抢答了。
能揣摩父亲心意到如此地步,并擅自教唆魏王公子,杨修也算旗鼓相当的对手了。不过已经不重要了。父亲多疑,一会儿纠结该立哪个儿子,一会儿又嫌弃别人干涉立储,说到底,只有他来问,别人才能发表意见,没准你说完他还嫌你知道得太多了。
父亲的心大过天广过海,众生皆是井底之蛙,只能从碗口大处窥探一斑。杨修是那只爬出淤泥来到井沿的蛙,却仍只能见到眼前的一点,因为蛙终究没有可以翱翔于空的双翼。
所以杨修,他就要死了。
贾诩略颔首,表示对曹丕比喻的欣赏。小心。他再次警告。一时的隐忍往往披着虚假的皮,最大的隐忍背后是准备反击。
我这一走要好一阵,这段时日您切记谨言慎行,不要让我们的努力功亏一篑。
曹丕回到自己府邸还在郁闷,觉得贾诩仍将自己当作小孩。他也会安慰自己,或许在绝对的智商碾压面前,他并不是被特别鄙视的那个。
独自将繁复的心绪混着酒一口饮尽。今夜月色正好。一轮残缺的月,只能隐约自屋檐一角瞥见。
月夜的静被突兀打破,慌张冲进来的小兵说五凤楼出现刺客。
今夜父亲正宿在五凤楼,由许褚护卫,怎还会有刺客进楼?曹丕猛地起身,衣袖拂过杯盏带着酒污滚落一地。
御林军内部出现叛军,此刻正杀作一团,已无瑕顾及魏王。好像……好像还有乱党在城外扎营,与叛军里应外合。那小兵从头到脚哆哆嗦嗦,曹丕来不及细想,立刻派人去通知三弟曹彰,他手下军马不少,是他此刻第一个想到的助力。
下人们在最短时间内替他穿好甲胄,备好快马,无人敢出言询问,甚至无人说一句话。或许是因为此刻的脸色,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难看。
当他领着几十亲卫,狠命夹紧马肚飞驰过许昌的街巷,直往五凤楼方向狂奔时,耳边又出现来自宛城,擦着他头皮掠过的飞箭。那呼啸声密集如夏日雨疏风骤,织成狂乱又致命的网。尽管此刻没有箭,也没有敌人,只有柔和的月光在地上被马蹄踏烂。
来到五凤楼前,一片兵戎相见之声。四下不见许褚,这不是甚么好兆头。抬头望见五凤楼飞檐翘角,黑夜里似狰狞利爪,要扼住他咽喉。一滴血溅入眼,于是那利爪也变得血红。
不及细想,忙举剑冲入楼内,一路上并没有砍杀几个人——所有人都忙着各自厮杀。踏上层层阶梯,楼内冗华的陈设浮光掠影——许褚还是不见踪影。快到顶层时,曹丕忽然觉出几丝诡异。
没有鲜血,没有危机,也没有守卫,整个五凤楼如同死寂的坟冢,令他此刻鲜明地回忆起曾经失去的一切,回忆起刚失去曹昂的那段日子,他也是这般躲在密不透风的房中,虽然活着,倒更像是提前入了土。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时,他发觉异样,已经迟了。
许褚魁梧的身躯死死隔绝通向内室的所有空间,使曹丕并不能看清此刻父亲是何神情,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使没有许褚铁塔般地堵在最高一层,今夜也并没有半个刺客进入到五凤楼中。他忽然想起之前冲向五凤楼时完全没受到任何阻拦。又想起今晚来传话的小兵,脸生得很,似乎从未在府上见过。
小心。耳边又响起贾诩冷淡慵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