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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四十六 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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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躺在干草上,浑浑噩噩地望着自砖瓦缝隙间透进的些微光亮,这是他如今仅剩用于辨别昼夜的方式。刚被投入这座牢狱中时,他曾试图用碎瓷片在墙上划痕记录天数。然而没有阳光的天气令时日也逐渐变得模糊,于是他便放弃了计算时日。

这亮光是阳光还是月光。算计他的是曹植还是曹彰。那晚他冲入并无敌人的五凤楼时,父亲并未立刻怪罪,只因为后头还有更大的责难等着他。虽然他也知道,他不该在刺客未入楼时便擅闯上楼,一身戎装浑身是血还提着剑。他百口莫辩。他竟还蠢到去叫曹彰来救援,殊不知曹彰根本没来,而是带兵去了城外捣毁几处流寇的营寨。

当时父亲还有心情对他笑。丕儿,你随我来。身后许褚的眼神简直能将他杀死一万遍。

众人随曹操走到楼外。来时外头杀声震天,却不过几十个作乱的叛徒,此刻已被其余御林军尽数押解。为首那人眉眼模糊,被五花大绑着推到面前。曹丕还来不及辨认他是谁,他便冷笑数声,随即口吐鲜血,飞快地咽了气。

这是一次比雨后蛛丝还柔弱的叛乱,许褚根本无需出手,只带着影卫退回楼内,守在曹操身边。曹丕则是那只撞上残破蛛网的飞蛾,昏头昏脑,掉进这许多缠绕。

丕儿。父亲郑重抚上他的脸,替他拂去贴在两颊的乱发,还细致擦去额上的血渍。你今夜带兵来救,难道不怕为父怀疑你参与叛乱?

他在怀疑我他在怀疑我他在怀疑我……他他他,他的确很可疑,耳边巨大的轰鸣声令曹丕几欲崩溃,连忙握紧刀剑,剑刃割入皮肉,浑不觉疼,疼痛令他暂稳住心神。刺客乍一出现他也跟着出现,就像在昭告众人,他在叛乱之前就已得到消息。

是谁要害他,是曹植,还是曹彰?想害他的人数不胜数防不胜防。他用全身的力气控制不要发抖,恐惧与愤怒只会加速灭亡。

“父亲。”

他咬着牙,流血的手握剑一揖。殷红伴着银白剑刃,光怪陆离。

“即使会被怀疑,我也要来相救。”

他终于肯抬起眼,直视面前的这个男人。

相信我吧,父亲,如果宛城那夜是我们共同的噩梦,我已不想再夜夜梦见捧着曹昂的头,浑身沾满至亲的血。滚烫的话语哽在喉头,嗫嚅了几声,他终究什么也没再说。

蠢货。曹丕在牢房阴暗的角落抱紧脑袋,骂着当日不愿做更多辩驳的自己。现在想想,一些事其实早就出现了端倪,曹植的放纵,杨修的淡定,脸生的小兵,不堪一击的叛军,全是诱导他灭亡的伪装。可他偏生看不透,明明贾诩已旁敲侧击提醒他。他轻易就相信了曹植的自弃。不,如今回想起来,并非他轻敌,而是他从始至终,就从未想过那个追着他要葡萄吃的孩子,会是他的敌人。

他简直能想像贾诩来探他时,会以怎样的言语讥讽他。或许他正是预见到自己的失败,才会脚底抹油提前开溜。那仲达呢?时至今日,他一定也随他一同获罪。一切已是死局,尘埃落定。再无翻盘可能——不,自他获罪到现在,除了送饭的狱卒,并无其他人前来探视。自己落到如此境地,贾诩肯定不会来,甚至恨不得将关系撇得一干二净。明哲保身的老狐狸,他不奇怪。仲达——若不受牵连,那么他早晚会来,他如此坚信,可没想到第一个来的,是曹操。

自从晋为魏公,曹操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的阵仗,华贵的服饰,华丽的车辇,比太阳还要耀眼,他几乎无法直视那包裹在光芒中的身影。曹丕很不习惯见他脱去冕鎏玉冠,褪去朝服绸带,像个普通人那样,独自贵步临贱地,竟还是特意来瞧他这个不被待见的儿子。

父、父亲。

从干涩的唇角溢出一声,微不可闻,很快被湿冷的墙吸收得一干二净。他不确定曹操是否听见。

还能再说些什么?父亲请放我出去罢,父亲我是被冤枉的,父亲我不想争什么太子之位了,父亲。

父亲父亲父亲。各种念头叫嚣交织缠绕,他无法对眼前人诉说,其实他很无能很软弱,一直在恐惧着被独自抛下在黑暗里面对内心——曹昂的死,父亲的冷漠,杨修的鄙夷,曹植的背叛。曹操将他紧握栏杆的手指根根掰开,无视洒落在地的点点殷红,然后双手揪住衣襟将他凭空拎起来。

那是执笔握刀的手,轻轻一挥便能决定他人生死,铁钳般掐住他,双脚被揪得离地的曹丕开始眼冒金星,努力仰起头大口吸气,却如搁浅的鱼徒劳无力。父亲他要杀我,我会死在这里……

眼前阵阵发黑,死亡从未显得无比真实。领口却被猝不及防地松开,曹丕狼狈地趴俯在地,鼻涕眼泪如泄闸洪水,重新呼吸到空气并没让他如释重负。如此不成器的样子暴露无遗,他彻底输了。父亲绝不会要这样一个无能的儿子来继承大业。

站起来。子桓。冷酷的声音再次回弹。生怕又有谁来揪他衣领,曹丕努力地贴着墙壁,勉强支撑住自身,并尽量不要发抖。

清脆的声响。曹操将什么东西隔着栅栏抛过来,在空气中划过一道耀眼的弧线,落在腐败的干草上,正落在曹丕脚边。

你可记得此物。曹丕从眼角观察,确信曹操不会再突然袭击自己,一面谨慎地朝那个白色物件挪动。待到了眼前,即使狱中光线再灰暗他也不会看错分毫,那是匹精致小巧的玉马,半个巴掌大小,马头上的鬃毛却根根细琢,就连那芝麻粒大小的眼睛也雕琢得活灵活现,甚至连背部马鞍上繁琐的花纹也并没因为玉石小巧而有半点敷衍,还独具匠心地镶以金丝点缀。只是在尾部有一块不甚明显的黯淡,却也被巧妙地勾勒成茂密的尾鬃,一匹奔跑中浑身肌肉紧绷,马尾随着飞驰的步伐极有张力地摆动的千里马栩栩如生。这曾是曹丕用来镇纸的心爱之物,却在前几年莫名其妙地丢失了,为此他还曾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发落了几个平日近身伺候的小厮。他不知该不该发问,又该从何问起,既想问玉马如何失而复得,又想问这玉马为何却到了曹操那里。父亲……

是啊。曹操出人意料地叹一声。那年献帝赏我数块美玉,本身并不多么价值连城,却因是边疆部族出产之物,物以稀为贵。你兄弟几个瞧着新奇,便争先向我讨要。子桓,你定不会忘却,那最大成色最好的一块,我毫不犹豫便给了子建,子文虽整日舞刀弄枪,却也难得对玉石有兴趣,非讨了一块说要去镶在宝剑吞口上。只有你虽喜欢,我却不愿分你,任凭你日日纠缠,最终也只得了这成色最差的边角料。

曹丕还保持着趴俯在地,紧握镇纸的姿势,他此刻却希望刚才根本没过来捡甚么玉马,索性就继续贴在墙壁上,也好保留这最后一份尊严。在父亲面前,他向来不得宠也不出挑,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论文采,他不及才高八斗的曹植,就连死去多年的曹昂,都还要被拿来与他比较,说他是文不及弟,武不及兄。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在多年前的宛城也一同死了,还能成为父亲心中的白月光。

“若是猛兽,必定是独行的,不能将它们关在一处。关在一处,就会互相撕咬,至死方休。因为你们都想得到的东西却只有一份。”

战斗,在这无路可退的牢笼中,战斗然后获胜,不要怯懦。生于帝王家这简直是必然的法则。我知道你生有勇气,你那样年幼,便于宛城浩劫里存活下来,若是想要得偿所愿,便不要去向任何人讨要。子桓,大胆去获得你想要之物罢。

曹丕继续趴在地面,却感觉慢慢恢复气力。父亲的话如暖流般流淌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妥帖合适。多年来他一直活在曹昂死亡的阴影里,并非全然因为悲伤恐惧。曹昂死后,他背负的长子身份过于沉重,而他的才华又黯淡在弟弟们耀眼的光环之中,令他绝望。

但他曹昂早就死了,就连集万千宠爱的曹冲,其骸骨如今也早作了尘土。而他曹丕还活得好好的!这是早就分出胜负的争斗,他不禁为之前想要死在宛城的幼稚想法感到脸红。

神童又如何,白月光又如何,骄傲与尊严并不能帮助他活命。从今日起他将不再祈求信任与偏爱。他要活下来,活到最后。曹操的身影消失许久,他终于站了起来。攥紧困囚住他的铁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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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最后我果然赢了,尽管我根本就没明白文和要我想清楚什么。

我只是凭着本能的直觉,一如之前的每一局,或许是这回运气站在了我这边。总之我赢了,文和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但他竟然耍赖。他眨着眼睛,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等你活着回来我再告诉你。你的命是我的,可别忘了,别打破我们的约定。”

我怎会忘记,那日在城墙上,他用箭刺破我的衣襟,已经杀死我一回了。可是他居然耍我。当我带着大军出城与马腾交战时还忿忿不平,我下棋能赢他一局容易吗,文和他不讲武德,不对,是不讲信用!

乌烟瘴气的战场,我又远离了文和身边,时间仿佛回到我还没寻回他的时候,只顾浑浑噩噩砍杀来到面前的敌人。于马蹄纷乱之中我心里想的不过是,等收拾完这群添乱的家伙,还要回到长安城中,逼他兑现自己的承诺。

如此战了小半年,竟忘却了最初为什么开战,也忘了马腾韩遂为何举兵,甚至连文和当初提醒我城中可能有内奸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渐渐地,战场于我而言,与一局棋也没什么不同。我开始有点明白当初为何能赢过文和。论棋力,我肯定不如他七窍玲珑,瞻前顾后固然能运筹,然而像如今这般心思澄澈,只盯着眼前输赢,自然也能步步为营。我并不知道这结论是否正确。也许等再回长安时,与文和再下一局棋便能分晓。

文和。

每回信来,他多半只言战事,粮草军饷筹备之事,其余事务闭口不谈。更过分的是他的信十次有九次都不直接寄给我,非拐弯抹角地要郭汜转交。

我将信笺拎起来,上面的字迹有些歪斜,仿佛能一眼望见长安油灯下,他歪着头狡黠地想些顾左右言他的字句,将真意隐藏起来,好叫我焦急,却无可奈何。文和,文和,你最是擅长折磨我。

即使无声念起他的名字也叫我心痛。思念如倒刺般扎在那里,不痛不痒,只不能碰。有时我觉出自己对他年少时的喜欢还在那里,只如醇酒般渐渐发酵沉淀。偶尔清醒间,又觉得他其实对我什么也未承诺,光是这样若即若离,就轻易拿捏住了我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曹丕:从前的曹子桓已经死了,臣妾是钮祜禄·子桓(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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