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文和的建议,借献帝之手,我们将攻陷长安时的有功之人封赏个遍。每个人都得到了高于预期的奖赏。众人互相恭喜,一团和气。朝堂上一时间欣欣向荣,处处洋溢着太平盛世的假象。
知道文和定会反对,我索性绕过他,直接上书 “请求”封他为左冯翊。那小皇帝不过掌上傀儡,能在我西凉军指缝间求得一丝生机已是侥幸,他根本不敢反抗我的直接命令。文和既决意要将这忠臣姿态做足到底,圣旨一到,他自无法再百般推辞。
那段时间文和似乎对我颇为恼火。我破罐破摔,一个月后,又升他为侍中,这等于是变相昭告众人,他贾诩在我西凉军中非一般等闲人物,身份从此尊贵无比,无人敢轻易冒犯他。
倘若他真是决意要一生恨我,那便恨罢,这样横眉立目地对着我,也好过彻底无视我的存在。文和,即使我能给你的,并不是你想要的,但那已经是我的一切。
别别扭扭地到了冬季。某天夜里,函谷关传来敌袭警报:马腾韩遂联合关中部分士大夫,至少十五万大军正浩浩荡荡袭来。最快明日,长安城便要腹背受敌。
昔日我为刀俎,人为鱼肉,今日风水轮流转,我们变成了守城的一方。这一晚,未央殿彻夜灯火通明。郭汜也不顾低头瑟缩在龙椅旁的献帝,骂骂咧咧地将一对名贵的骨瓷花瓶砸得粉碎。来传令的小兵还未及反应,头颅已被削下,咕噜噜地打滚,喷洒着温热的血污。红白混杂。红的是血,白的是华贵无比的玉石地,像人的脑花,明晃晃地令人恶心。
“当初在凉州,马腾韩遂这种货色,在咱们董相国面前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竟也欺负到爷爷头上来了!”郭汜这家伙总忘记我们早已自己翻身当家作主,董卓更早就不是甚么相国,其骸骨如今不知在哪处被野狗撕咬。大敌当前,特意领兵星夜赶回的张济叔侄显得冷静许多,但也是沉默着不发一言。
樊稠瞪着跪倒在地的无头尸身,皱眉不悦:“郭兄无需拿个传话小兵撒气。”
郭汜摆出一副“你在教我做事?”的架势:“函谷关已失守多日,这群吃干饭的怎么不早来请援兵?!莫说是长安城,便是从弘农发兵驰援也不过片刻,贻误军机,死一百次也活该!”
樊稠哑口无言,也许并不是觉得郭汜占理,而是因为他此刻还在挥舞着刚斩杀小兵的剑,让人觉得谁要敢顶撞他,头一定也会被削下来。
大殿上弥散着诡异的沉默。我却在这样的沉默里,想起了一些别的事,从郭汜的话里。
文和靠在角落里一根柱子旁,毫不掩饰地哈欠连连,周身衣服穿得东倒西歪,外面披一件介于被子和毯子之间的大氅,灰发乱糟糟地散着,显得单薄可怜,明显是直接从被窝里爬起来的。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他,无论他在哪里,总会吸引我的目光。在捕捉到我目光的一瞬间,他脸上睡眼惺忪的表情一扫而空,并且他的视线的的确确,在半空中碰撞上了我的。
只一眼,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与我正想着同一件事。
这些人当中有内奸。
这么多人共享长安,必不是长久之计——文和已经不止一次地暗示过我,和平只是虚假的安宁。把持献帝的我们,本来就是众矢之的,何况内忧外患,战事无可避免——然而那个叛徒,无论是谁,若是他引来了马腾韩遂和关中军,他的目的究竟为何?郭汜,樊稠,张济叔侄,长安城落入他人手中,会对他们中谁最有好处呢?我还在苦苦思索某种合理的解释,郭汜却已经挪到贾诩跟前,笑得一脸谄媚。
“先生,如今又是大敌当前,您是我们西凉军的大恩人,还请先生再出良策,助我等退此强敌。”
不愧是文和,郭汜对着他说话都变文雅了许多。文和定定瞧着他在那里作揖,沉吟半晌就是不作声。末了,只轻声说一句:“诩并无甚么良策,对方远道而来,人困马乏,长安城也不是座风雨飘摇的危城,我军骁勇,据城而守胜算很大,郭将军放心备战便是。”
我瞧着郭汜一副悻悻然的样子,有点想笑。
“文和,你就快告诉我吧。”
方才我还在心里暗笑郭汜,现在轮到我自己吃瘪了。
他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像是打定主意要将自己镶进门扇里,一面用眼乜我:“你觉得我对郭将军说得是假话?”
当然是假话。这个满腹诡计的毒士,我狡猾的小狐,怎么可能什么主意都无。他的态度无疑在告诉我,相较郭汜,我也并无特殊待遇,他不会轻易对我敞开心扉。
然而他到底没把我关在门外。众人商议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好主意,最终也只能如文和所言去整军点兵,等天亮敌军到达再迎战。
各自散去后,我独自前往文和的住所,这行过几百次的路,即使闭上眼也能到达。吃闭门羹的次数更多得数不胜数。往常即使我白日登门,他也会百般推拒,不知为何今晚夜已深沉,他却没有赶我走。
烛火跳动着黯淡下去,文和的脸在昏黄的光里半明半暗,眼下还有青色的影。他看起来很是疲惫,都怪马腾韩遂让他无法安睡,而我什么也做不到,还反过来要向他请教退敌的方法,令他操劳。似乎从一开始,他帮我毁尸灭迹,从此我便渴求他需要他,远胜过他需要我。
我其实并没有真正为他做过什么。
将头盔郑重戴好,一身甲胄早已穿戴整齐,心比盔甲还要沉重。离了文和这里,便要直接奔赴战场。在城中当缩头乌龟绝不是西凉男儿的作风,无论郭汜他们如何,我都会带领着飞熊军,冲出长安城以攻为守。
文和。如果我明天就要战死沙场,今天你还会恨我吗?
我伸手想去触碰他的脸,却犹豫着悬在半空。他离我好远啊,像隔着潼关的千山万水。
他还是似笑非笑地,对我说,你若是真死了我就告诉你。
我苦笑,不愧是他。大敌当前,我们还在这里说些死不死的话,实在太不吉利了。
不过还好,他至少没说化成灰也要恨我。
“将军。”文和的神色严肃起来,“您今晚问了我两个问题,一问战事,二问我的心。如果您与我下一盘棋,并能赢,我就回答其中一个,至于要选哪个问题,您可以自己选,但我只会回答一次。”
我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要与我……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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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夜。
走在前头的贾诩抬眼望天,依然试图瞥一眼并不可见的明月。与李傕下棋那日,长安城也如许昌这般万籁俱寂,滴水成冰。那是个诡异的夜晚,暴风雨将来前的最后宁静。数十万大军第二天便要兵临城下,而他还在寒风呼啸的后院教李傕下棋。
那时他正在心里做一个重要决定。而今日这盘棋,其重要性更胜往昔。
于是也顾不得长夜寒冷,将曹植领进后院中凉亭,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曹植确是难不住寒气侵体,哆嗦着接过贾诩递来的毛皮大氅。贾诩也懒得问曹植为何冬夜外出只着单衣,或许这就是建安风骨美丽冻人——他径直落座,啪啪地开始摆棋。
要说文人雅士都会的棋,无疑是围棋。曹植对自己的棋力颇有自信,平日与杨修也能下个五五开。面对贾诩这样的高智商选手也(自认为)有几分胜算。但他也早就知道贾诩准备的是象棋,且是一局不走寻常路的残局。这类残局类似江湖骗术,就等愿者上钩。无论你执黑还是执红,都难以赢过熟谙棋谱的棋摊主人。他并不认为真的能赢,但贾诩说若是赢了,自己的心愿便可以实现。无论如何也必须一试。
何况这是毒士的邀约,绝对不是单纯只想下棋。对弈如弈心。就让我看看你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何况未必一定会输,不是听说司马懿赢过一次么?
“实际上除了仲达,还有另外一人也赢过一次。”曹植闻言一僵,险些将棋盘碰倒,他掩饰般地咳嗽连连。
(这家伙成精了吧?!)
贾诩微微一笑,接着摆棋。
“公子,开局之前,我建议您好好想想,今日为何会坐在这里,您到底是为了谁,又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如果答案我不满意,那么您是绝对无法赢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