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是没有双全法的。
曹植仄仄趴在池边美人靠上,下颌枕着手臂,无限慵懒。他瞧着自府中鱼贯穿行的下人,低头逶迤而行,手中或捧着锦盒,里头装着华美的珍宝,或是珍馐美酒,皂色鞋子在石板地上急促地碾过。一缕酒香飘过,他吸吸鼻子,眉眼间全是笑意。
“德祖你瞧,子桓他真是格外厚待我啊。”
他眼弯如新月,杨修却只想不顾身份把曹植拎起来。
“曹丕特意挑出征前一晚请你喝酒,还“好心”地让前来寻你的人不得打扰,致你宿醉贻误军机,若你不是丞相之子,只怕早已人头落地!”他在凉亭里跺着脚,“你怎么还觉得他对你存有善意?”
“所以他才送来这许多礼品给我赔罪呢,子桓他为我饯行,又没抱起酒坛往我口中灌。莫非……”曹植一挑眉,眉梢快没入松散的发里,“你连这也要怪罪他么?”
对于曹植的奇谈怪论,杨修一向容忍度很高,知他爱诗文伴着美酒,且喝酒之后容易降智,变得连如此儿戏的诡计也瞧不穿了。莫非他到现在还抱有天真的幻想,觉得反正世子是父亲选,与他相争是手足兄弟。就算输了,也还可斡旋。
明明已向他暗示过成王败寇的后果。明明说好会听他的去争到底。
这边杨修胸闷气短,那边曹植却觉得有趣一般,去抓他的手腕,掣着他,很认真地看他恼怒的眼,像发现了新鲜玩意儿。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杨修还在恼他,并不想遂他的意。索性将头偏向旁边,去瞧不远处几丛稀疏的兰花。
曹植仿佛完全不介意杨修对他冷淡那般,漫不经心地拂开额前的发,继续说。
“我梦见你死了。”
那个悲伤的梦境常在夜里,如同某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确实存在的恐怖阴影,在头顶盘旋着,用看不见的羽翼郑重地笼罩他。
他从不觉得自己会输。然而一旦失败就会输掉一切。即使赢,也不过是朝更高处迈出一步,踏着至亲们流出的血。
或许子桓毫不在乎,鲜血杀伐,尔虞我诈,他比自己见得更多,亲人的血不见得就比敌人的血更暖。为了不功亏一篑,无用的情感定是早就被他抛弃。
所以曹冲才会死。
这些念头反复纠缠他,比噩梦还要顽固。
杨修此刻的表情太古怪,像是忍俊不禁,又仿佛什么坚硬的东西正融化般,眉眼彻底地塌下去。
“子建,我不懂你。”猜子建的心思比猜谜还要难,这令他始料未及,“但我不逼你,你自己想清楚罢。”
杨修拂袖而去,曹植重新趴回美人靠上,眯缝着眼,像准备做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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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除上朝之外,贾诩已很少出门,也不轻易见访客。他一生极少冲动行事,但偏偏就是今晚月圆,他忽然很想去城墙上吹风,尽管明知这与曾在长安城见过的月定然是不同的。
于是也不顾小厮阻拦,披件大氅提溜着纸灯笼径直而去。夜色渐深,街巷中几乎无人,贾诩紧了紧脖间那条颇有争议的围脖,任凛冽的寒气拳头般打在面颊上。灯火喧嚣的许昌城,正慢慢阖眼,陷入静谧的沉睡。
他朝着冻僵的指尖呵两口气,然后搓一搓脸,再揉一揉眼,随即断定前方那突兀立在城墙巨大阴影中的人,绝不是某个和他一样,特意跑出来感怀诗情画意的月色,顺便得个风寒好连上朝也索性免了的无辜路人。
“今夜辗转难睡,便想莫要辜负这月色,谁知在此遇到先生。”
先开口的是曹植。他立在离城门还有半条街的地方,像一抹萧瑟青烟一碰即散。这不奇怪,因为寒夜如此,他却裹在月白与水蓝的精致绸缎中,只以玉簪束发髻,有大半青丝随意散在两颊,这使他看起来有几分凄楚,又仿佛刚打过架般狼狈。贾诩虽然不满他仪容不整,却也不得不承认衬着月色,他整个人如同一块发光的美玉,那光泽是鲜活的年轻。多好,还拥有温润的青春可以后悔,胜过拥有整个天下。
思考这番话有多少真实性花去贾诩不少功夫,若是无意相遇,未免过于巧合,若是刻意在此等候,曹植又有多少能耐,能料定他今晚会路过此地,并特意在此等待呢?想不到也有令自己思而不解的难题,或许这小鬼比想象中来得更难缠。
即使对方是再不谙世事的少年,毕竟是魏王公子,礼数是必须要做全套的。然而今时今日,这月光,这城墙,令一切都显得多余。有意也好,无心也罢,既然相见了,必不会只寒暄些无关痛痒之事。贾诩只是沉默地杵在那里,等待。
“我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依然是曹植踱着步,先迈出阴影,皂色鞋轻踏过如水的青砖地,悄无声息,猫儿一样。贾诩不由微挺脊背,怕他发表什么危言耸听的言语。
“若论军功,子桓他不及三哥,文采更无法与我相较高低。先生您又为何对他青眼相看?”
见贾诩不接话,曹植微微笑着,似乎原也没指望他回答,“不如先生暗中从旁指点我一二,来日无论我与子桓谁登大位,都可保您后半生衣食无虞,满门富贵,您意下如何?”
曹植在离贾诩三步远处停住,不是因为需要给他时间思忖方才那番话语。而是话音未落,对方便在原地极无风度地笑起来。
笑只是因为觉得可笑。原来认为他贾诩有当二五仔天赋的不止汉献帝。如此旱涝保收却拙劣的计策,不似杨修风格,只能是曹植自己想出来的。想要绝杀果然为时尚早。
“四公子,有几件事您弄错了。第一,我对列位公子素来一视同仁,并无与谁往来格外密切。”他敛起笑,竖起几个指头自顾自地说,全然无视曹植脸上挂着“我就静静听你一本正经胡说”的神色。
“第二,贾诩不求金银高官,家人也从不攀结权贵。公子您的心意固然可贵,于我而言却是无用。”
“第三,我一介老朽,已经没有后半生了。”
从未得到想要的东西,索性任何东西都不要,寻找活下去的意义,要比活着本身难得多,那就一直活着,一直寻找下去。深居简出,平安终老,就是我余下的人生。
曹植也十分配合地微笑:“先生您必是认定子桓胜券在握,我等无法力挽狂澜,所以才不屑听我所求。的确,无论朝中还是父王心中,如今都是子桓更有威望。可若是大哥活着,那么无论我还是子桓,都再无可能成为世子。只是死者不可复生,先生,您真是苦心孤诣,从一开始就替二哥铺好了路。”
贾诩脑筋一时没转过来。莫非曹植是在暗示要重提宛城之事,当年曹昂的死他难辞其咎,但毕竟各为其主,多年下来曹操也不像再要找他秋后算账的样子。但若是此时有人别有用心地将如今世子之争与当年曹昂之死联系一处,令曹操认为他从当年便处心积虑,为的是替曹丕扫清日后的障碍——曹丕当年虽只有七岁,但不代表幕后没有其他推手,在如今剑拔弩张的形式下,只需播撒一粒怀疑的种子,便能瞬间长成张牙舞爪的毒藤,更不消说他们这位魏王,素来就爱怀疑他人,一旦被他所疑,那离死也就不远了。
曹昂是扎在曹操心头的一根刺,就像李傕是他的刺,平日不去碰也不会痛,试图去拔就会鲜血淋漓。曹植这回算是抓住了重点。曹操啊曹操,瞧瞧你养的好儿子,个个都令我疲于奔命。
贾诩转身离去速度之快简直令曹植吃惊,他一愣,不得不小跑几步才勉强跟上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既蒙四公子错爱,诩也没有再拒绝之理。只是瞧着公子您,似乎对棋局博弈颇有心得,不如来寒舍对弈一局罢。”
“公子若是能赢在下,您的心愿就一定能够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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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文和相安无事,已有半年。半年中他依旧对我爱搭不理。而一旦牵涉前朝事,他又每每来问,简直过于殷勤。他这般公私分明,无疑是一种表态,高调地向我证明他还恨我。又或许他真认为我可以做这天下的主人,才这般拼命辅佐。既如此,我也不好拂他的意。便依言迅速收编王允旧部,搞定关东诸侯,城中百姓另征一批精壮勇士,编进我飞熊军的精锐里。
“如今我们与郭汜,樊稠,张济共享长安,众人皆是铲除叛贼王允的功臣,封赏自然得一碗水端平。前不久陛下才封将军您为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明日我便奏明陛下,封郭汜为后将军、美阳侯,樊稠为右将军、万年侯。将军觉得如何?”贾诩保持低头作揖的姿势,向我进言。
“我们”这词真美妙,一下便将我与文和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我忙不迭地点头:“文和做主便是。”
“至于张济,可封他做个镇东将军,令他叔侄二人外驻屯军弘农,城中有功之臣太多,难免有人居功自傲,再生出许多事态来。”
他思量周全,我无话可说,这感觉就像每次和李儒聊天,听他在那里高谈阔论,我只能在一旁点头微笑嗯。
文和抬头,朝我促狭地眨眨眼:“看来我与将军说这些也是无用,应该直接去请示陛下。”
别呀,难得他肯与我说这么多话!见他作势要走,我忙拉住他的衣袖。刺啦一声,柔软的布料从中断裂,四目相对,我攥着他的半截袖子,在心里骂了一万遍该死。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我哈哈哂笑,说道:“若有一日,我当真做了皇帝,只要有文和在,恐怕就能垂手听政,无为而治。”
他瞬间变了脸色,上前捂我的嘴:“如今陛下仍在朝堂,将军何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文和,我是真不懂你。叫我向外扩张,一统天下的是你。敬重天子于朝堂,恪守礼法纲纪的也是你。郭汜他们所言不虚,聪明人的玲珑心比女人心还难琢磨。被他指尖触到的地方灼热地燃烧,火烧火燎直蔓到耳根。文和啊文和,你阴晴不定,反复无常,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张济叔侄,即张济和张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