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仰面倒在床上,透过灰色长羽翻来覆去地查看自屋顶漏进的阳光。一根鸩羽,一个瓷瓶,是他仅有关于郭嘉的两件遗物。而荀彧决绝地焚尽一切,什么也没留给他。他与颍川联系最紧密的两根丝线被完全斩断。回不去了。
用指尖触摸着白瓷瓶身,不用看,也知道那处被摩挲了无数遍的“心”字,磨得发亮。猜不透,想不通,奉孝留给他瓷瓶的真正用意。
奉孝,这个小瓶就是你的心么,你竟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将“心”交付到我手中。至于其他的一切,你都付出在了旁的东西上,为了他人的权利和野心,甚至不惜斩断我与你的情谊,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到底为了什么,我对你来说又算什么。你离去这几年,我却还没想出答案。
但我不会像你一样。他手脚蜷缩成一团。根本没必要再回到朝堂。倒不如就这样一瓢饮,一箪食,居陋室。现在就立刻动身,离开许昌,去无人知晓的地方。即使某天死了,也只是一个人,于山林之中被枯枝腐叶盖满全身。
他已无法选择如此平淡的人生。贾诩真是一语成谶,只有复仇,才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还有,子桓……眼前模糊地飘出曹丕的脸。近来他不大见他,即使偶尔来,也总是匆匆地,神色阴郁,像有心事满怀。
是因世子悬而未决,故而自疑么?还是杨修处处使绊,明枪暗箭地令他难防。或者,要割舍骨肉亲情,彻底蜕变为冷血的君王,令他感到痛苦?
他坐起来开始更衣。文官制服是三年前穿旧的,布料黯淡已不中用。以他如今的身份,着寻常文士服去见曹操又有何不可。就着水盆,郑重将发冠束好,穿着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等他的决定。
穿过相府回廊,无需去适应久违的陌生,左不过还是圈着许昌一方灰色的天,反正很快就要换地方见面,魏王府邸大肆动土,赤壁以来,曹操败仗没少打,官却越做越大,从司空到丞相,再到魏王。为了站得比所有人高,任何人他都能舍弃。
若我某天变成同样的人,看到的会不会也是同样风景。
行至后堂时竟遇着贾诩,他只清懒地点头,连寒暄也免了,径直从他面前走过。这老狐狸向来是半分行差踏错也无。司马懿心里嘀咕几句,进了屋,瞧着摆得还是与当初同样的阵仗,桌上依旧堆满案牍,墙上还是悬挂宝剑森森,曹操仍在煞有介事地拿布擦剑,只是手中剑不再是倚天。听说荀彧下葬之后,倚天剑断成两截,他终是未亲眼瞧见,不肯轻信。况且除了青釭,有哪柄宝剑能砍动倚天,然而青釭早就丢失于乱军之中,已不在曹操手上——也有说是在长坂坡被那赵子龙夺去,若如此,便更不可能用来斩断倚天了。
他跪下来,以一介布衣的身份,没有华丽的衣袂,也要郑重在地上铺好。他曹操已拿捏了他许多年,必不将他再放在眼里。他的反抗何时有意义。从生到死,不过是被他曹家拿捏得死死的,一只蝼蚁。甚至比蝼蚁还死不足惜,徐州一把战火,便焚烧殆尽。然而。
“魏王若是要我从公子中挑一位辅佐,我选曹丕。”
“我希望你选择曹植。”
曹操的声音传来,如利剑悬在头顶。原来如此,子桓,即使我们布局至此,你依然没有得到父亲垂青。先是曹冲,如今又是临淄侯,莫非真要赶尽杀绝才轮到你。
司马懿没急着反对,而是略抬头,去望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他就这样步步朝前,踏着鲜血铺就的华锦,从来不知道回头。奉孝,若你没有早终,难免也落得如文若般凄然的结局。还是说,你会成为那个陪他走到最后的人,共同见证另外一种结局。
曹操用着惯常的威压语气,不容置喙,冰冷,如同从坟冢中发声。“子桓文不及弟,武不及兄,并非可造之材。而你……”
司马懿掌心朝上,恭敬再拜,根本不想再听他诋毁曹丕。他将头压得更低,额头快贴到地,地上的细碎砂砾刺有尖锐的刺。不知是否要磕头出血,才显出诚意。
“懿不才,只愿辅佐曹丕。魏王若不许,请即刻杀我。”
当初曹操硬要将曹冲塞给他,他别无选择,不能拒绝。他却还要对着他的背,哀叹“若奉孝在……”。将属意的世子人选,将来的希望交到他司马懿手上,曹操定是极不情愿,然而如今,他终于连选择将来的权利也要失去。烈士暮年,空有壮心又如何,你已杀不了我,也不能再摆布我的决定。
我有何惧。你用来威胁我的不过这条命。我走到今天,哪一步不是步步为营。因我的选择,远比生死更为重要,关乎到江山社稷,你的江山,子桓的江山,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天下,连同我对你的恨,如今都一并奉还给你。
只要你活着,我的仇恨就永无止境。
他静静跪着,等曹操妥协。
曹丕跑来时司马懿正用竹枝扫着尘土飞扬的院子,一转身二人撞在一处。
“我叫了些人来替你收拾,今日就搬到我府上去!”曹丕笑眯眯地,眼睛弯成两轮月牙。很久没见他这般扬眉吐气地高兴,司马懿忍不住也要嘴角上扬。不过为免他忘形,他还是得揣着几分谨慎,将他往屋子里让。简陋的茅屋,不多的随身物件,原本无需一干人兴师动众地搬来搬去。曹丕环视四壁,又踩几脚足下坚实的泥地,不忍地说:“这几年真是委屈你,教你住在这样的地方。”
“这也不是你第一次来这里,怎地还会如此感叹。当初我自请远离朝堂,也是为有来日。贪图眼前的享乐,又如何韬光养晦?”司马懿微笑,“再说此处山清水秀,又有公子常来钓鱼饮酒作伴,懿并不觉得苦。”
他靠近曹丕,尽管明知绝不会有人偷听:“大局未定,公子还请谨言慎行。” 呼吸拂动曹丕鬓边发丝瘙着脸颊,耳鬓厮磨,细密地痒。
曹丕明白。不过是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离他更近点而已。他们还没有赢。虽然只年长他七岁,从始至终,这人都以长辈的态度对待他,像敷衍不听话的孩童。
他还是孩子时就爱他,从死缠烂打,到软磨硬泡,一直到他们都不再年少。如今他终于做了他的幕宾,然而关系不过是从同僚变为上下级,不但没有更亲密,甚至还有些许疏离。
是因为这几年,他不在眼前的缘故么?昔日朝堂相对,也不见得有多亲密。曹丕忽地惴惴,索性扳过他的脸,在唇上印下一吻。
浅吻如蜻蜓点水,流连着去而复返,柔软最终战胜坚硬,化作火热的痴缠。司马懿没有抵触。他的第一反应是理所当然,就像雪落下会融化,雨过后必定天晴。他回应着他,带着些许抵触的热情。认命地闭上眼。
早晚会有这样一天,他们演变成这种关系。既要回到权利的中心,今后少不得更多逢场作戏。命已丢了半条随亲人去,心更是半死,不委屈也不欢喜。以色侍人,曲意逢迎,如今流言变为现实,对象却换作仇人之子,色也没剩下多少,现实远比流言更加讽刺。
分开时曹丕将额头贴上他的肩。曾经的少年如今比他还要高,却依旧酷爱撒娇。司马懿试探性地去推,不动,再推,索性被他彻底抱牢。
仲达,你不在的这几年,我每天面对同样的人。父亲对我,只有沉默和微笑两种表情,那笑面具一般,没有任何生气。但幸好他还愿意对我笑,更多的时候他对着旁人,连笑也没有。
我好害怕,终日对着这样空洞冰冷,就是我的一生。幸好还有你,只要你别离我太远,任何事我都答应你。
司马懿回抱着他的手臂骤然收紧。
“我要什么,子桓都会给么?”
“当然。”
欣长的指覆上单薄的唇,还残留着余温。司马懿眼波流转,蕴藏着夜的晦暗。
他也可以学贾诩。
“那我要……杨修和曹植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