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荀彧汉尚书令的地位来说，葬礼可谓极简，比不得当初郭嘉的灵柩兴师动众地运回许昌，令曹操召集一干重臣吊孝，掩面痛哭的盛景。到了这个地步，再做君臣情深的戏码也显多余。何况马超来犯，战事刻不容缓，所谓哀悼也只是草草了事。

司马懿到贾诩府上时半天找不见人。转悠了一阵，毫无意外地发现他又在凉亭里摆棋。

“你真是好兴致！”他坐在他对面，出言嘲讽，“大败归来，也就你还能乐得自在。”

贾诩停下落子的手指。“真是稀客，仲达今日怎么没钓鱼？”

司马懿脸色微微发白，收敛起冷笑：“无愿者上钩，空钓无益。”

荀彧葬礼一毕，他二人再未碰面。曹操带着许褚贾诩等人迎战马超，结果被打得割须弃袍铩羽而归。

出征前，贾诩就不知从何处挪来一株红梅，如今正半死不活地在角落里凋零，想来是没有移活。起一阵风，残存的乱红便飞舞着落在石桌上。他用手拂去盖住棋子的花瓣，放在两指间摩挲着，指尖上也蹂上了暗色的汁液。

他悠然道：“仇人没死在马超手上，你该高兴才是，怎么看来好似意难平？”

司马懿愤恨地一拳砸向石桌：“到底还要等到何时才能报仇！文和，你还要我等多久？文若又怎么会死，难道也是你的算计？”他起身按住他摆棋的手。迟了一月的兴师问罪，令贾诩觉得可笑。

食盒从交给他的那一刻起就是空的。正如荀彧从一开始就选择了这条道路。即使他不推波助澜，结局也早已注定。刻意安排反而多此一举。

“急于复仇的后果，当初你在赤壁也见识到了。凭一己之力去杀曹操，除非你想如吉平那般死。” 贾诩又拈起棋。不知这玉制的棋子上是否也染上梅的香气。

“至于荀彧……他非死不可。”

荀彧的死因最被认可的说法是病入膏肓。贾诩心里明镜一般，荀彧死于食盒送去的第二天，怎么看也不是因病而亡。不过他没必要对司马懿说。死者长已矣。即使当日荀彧目送着他离去的那双忧郁眼睛，也不能长久停留在他的记忆里。

司马懿肩膀懒倦地垮塌下去。贾诩敏锐地抬眼，用棋子敲打着棋盘边沿：“他是你的旧时好友，你不忍心？他可是支持曹植的。只碍于身份暂未表明态度。再者，荀彧一死，颍川荀氏在朝中的势力就会削弱，这对我们今后的行动有益无害。”

“那马超呢？”司马懿没头没脑地问起，“听说在潼关时，你反对再次进军，而向曹操献计离间马超与韩遂。”

马腾既死，全族人都被曹操杀了陪葬。远在西凉的马超岂肯罢休，一番交战，化悲愤为勇武的马超就差没直接杀入许昌，直杀得曹操割须弃袍。“马儿不死，我无葬身之地。”能说出这话，证明他可是吃足了马超的亏。

“我比较了解西凉各势力，丞相来问我，我也不过是建议他，‘离之而已’。”贾诩淡淡地说。

“马超人称小吕布，在有勇无谋这方面也与吕布相似。这种人过分相信自己，所以很难真正信任他人，如今西凉军各自割据，也不过面和心不和。稍加离间便会分裂。不战自乱，岂不胜过劳师动众？”

好一句“离之而已”。四个字就足以在西凉掀起腥风血雨。即使是司马懿也不免心惊，好险当初没有与此人为敌。他可以一如既往地说服自己，贾诩的每一步行动都有目的，是为了扶持曹丕，并稳固他们今后的地位。但如今，即使是他也越来越难看透这所谓“盟友”的真实想法。

“荀彧既死，马超韩遂与我们要做的事也无相干，只是我的一点私心，你何必多问。”贾诩有些厌烦地一推棋盘，棋子顿时歪七扭八纷纷偏移本来位置。他站起身，凝视不远处的假山水。

“马腾与我有点恩怨。我只稍加报复而已。我与你，是同样的。”

你不可能再回颍川，我也不会回去西凉。若没有复仇作为动力，我将无法生存下去。因为寻找一个活下去的意义，要比活着本身难得多。

稚然，你是对的，而我太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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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郭汜，樊稠，张济等人只晓得征战沙场，虽然跟着李儒耳濡目染，多少学了些谋划，治国平天下之类的却根本一窍不通。万分庆幸当初留下了文和，有他在，西凉军才能像模像样地把持朝政。

令他做尚书却也不为别的，不过是想多一层保障留他在我身边。只是就算要做表面功夫，他也未免太过谨慎，对着小皇帝毕恭毕敬，晨昏定省地，就差没当成祖宗供起来了。还成日地鞠躬尽瘁，俨然一副大汉忠臣死而后已的模样。甚至某一天，一向对我多有回避的他主动单独求见我，只为与我商议与关东诸侯交好的事宜。

亏我内心还有些期待。我忿忿地皱眉：“我哪懂这些，你决定就是。”

“那么，我就请陛下裁定了。”看起来好似给足我颜面，先来问我再请示献帝，却丝毫不掩饰对我的冷漠，甚至鄙夷。以我现在的立场，自然是他如何对我都不该有怨言，可是文和，难道我们就命该如此，还未成为恋人就已是敌人。

心下一凛。我一直认为自己对文和来说同样是特别的，因为我们是同类，有着非同寻常的相遇。但如果，只是如果。我忽然考虑到另外一种可能，对文和而言，我只是可有可无，出现在生命中的短暂插曲，甚至在我使用了强硬的手段占有他之后，已成了他罪无可赦的仇人，那我就永远不可能获得他的心。这样一想，顿时就连觉得重要的回忆，也显得无足轻重：当初在私塾帮我处理尸体，只不过是恰巧碰见。如果不帮我，很可能也被刚杀完人的我一同杀害。至于后来在沙漠中，为了求生，他需要我替他瞒住谎言，留在我身边也只是委曲求全，为的无非还是活着从我身边逃离。就连后来在洛阳，他也刻意避我不见，以至于同样在董卓军中多年，我竟不知晓他的存在。

既然如此，那天他本可以就这样离开长安，从此与我再无瓜葛。何必勉强留下来，继续与我纠缠。这样想着，我又受到了微小希望的鼓舞，或许，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他其实也不愿离开我。

我情不自禁地抓他的手，却只抓住几分袖口。

“文和，差不多该原谅我了吧，你就打算一辈子恨我么？你知道，我对你——”

“将军。”文和挣开我的手，竖一根手指在唇边，打断了我的话语，“你心中莫非只有情爱最重么？如今你拥有的是许多诸侯可望不可即的，那些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你也一并做下了。我西凉军以长安为据点，兵强马壮，骁勇善战。你就没想过令诸侯们臣服，再一统天下？”

我愣了愣。占领长安，把持献帝，在心中，我已认定自己成了半个天子，那些个西凉军兄弟们，贪图得无非还是眼前的荣华富贵。而我——我杀回长安，只因为文和希望我这么做。

“你想要的是这天下？”

他连连摇头：“我只是见将军平白浪费这大好机会，感到惋惜罢了。至于这天下，要来何用？”他垂下眼，这令他现出一丝疲态，却令我莫名心动。

“即使将军不愿再战，如今我军已成众矢之的，若不向外扩张，迟早必成困兽……你在听我说话吗？”文和眯起眼，不觉间，我双手托腮，兀自沉醉于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早已忽视他话里本来的内容。

他冷不丁一拍桌子，吓得我虎躯一震。

“稚然，你到底在想什么？！”不得不说，文和生起气来的样子仍然那么美好，更美好的是，他终于又愿意叫我稚然了。活着果然就会有奇迹不断发生。

我连忙承认错误：“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我下次一定注意。”

文和溺水一样深呼吸了好几次，很快恢复了平静： “文和不愿见长安城得而复失，也不愿见将军一败涂地，西凉将士马革裹尸。乱世中若是不主动吞并别人，自己就会被吞噬。还请将军早做打算。”

虽然知道这样可能又会被他教训，但他这一番话还是令我不争气地走神了。心中那一丝喜悦膨胀开来，花一样在熹微的希望之光下绽放。

他希望我守住长安，他不希望我战败。或许，只有那么一点点，文和这应该是有一点点担心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