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贾诩跪在地上低着头,并不能令此刻孤身立在朝堂上的荀彧的身影入眼,却也能听得他决然的话语绕梁入耳。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他自顾盯着袖口上的一截线头,感受周身弥漫着箭弩拔张的空气。根本不用看,也能想象曹操脸上是什么表情。
绝不会是受到心腹重臣反对的恼羞成怒,甚至连一丝愤怒的情绪也看不出。也许还会挂着笑,那是一方枭雄惯有的游刃有余。或者换个说法,贾诩从来就没能根据曹操脸上的表情成功读取过他的内心。不过这不重要,曹操的想法他总是能轻易猜到。因此数日前,曹操来问是否应该进封魏王一事,他也就是附和着随便回答几句。心知凭他在曹操心中的好感度,一定是最后一个才问到自己,如何回答已无关紧要。
不过曹操似乎很将他的提议当一回事,在收拾完马腾那个老家伙后,立刻命董昭像模像样递上奏本,将封王一事提上日程。这才会有今日的一幕。
说起马腾。谁能料到他儿子马超在西凉骤然造反,传言马超一夜间将疑似飞熊军残党的面具大军尽数收入麾下,简直是不打自招地承认之前华容道的偷袭正是他所为。消息传入许都时,连贾诩都忍不住当场对荀攸丢一个“我早知如此”的得意眼神,以表对他当初提议对马腾行怀柔之策的鄙视。此事一出,留在许都的马腾一族立刻成为现成的人质。这回曹操不再听从二荀,而是依贾诩的意思,干净利落地令人质变成了尸首。
论坑爹我就服马超。程昱正不安地在他旁边动来动去,贾诩回神,沮丧地发现荀彧和曹操还在对峙。他希望他们这种两看相厌不要持续太久,毕竟他年老力衰的膝盖再也经不住如此久跪。
既然不能直望曹操,那就观察一下荀彧罢。无所事事的贾诩细微地挪动一下好让双手代替膝盖受一部分力,也就正好可以看到荀彧左侧脸的三分之二。岁月格外眷顾这玉一般的君子,依然令他保留着韶华的清秀美好。
荀彧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会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看得比性命重要得多。比如声誉,比如气节。因此贾诩也就无需思考他此时这种一意孤行的不合理性。他只想活着,他们注定无法互相理解。
“昔日汉高祖曾杀白马为誓,‘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丞相素以匡扶汉室为己任,陛下万不能将丞相置于不仁不义之地!”
贾诩很佩服荀彧孤军奋战的交涉技巧,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既能挟天子令诸侯,当然也能挟天子令他曹操。但所谓,独木难支,孤掌难鸣。朝堂上最后一个汉臣的掷地有声很快被更多的赞颂之声所淹没。如同溪流遇到顽石,不轻不重地跳一下,溅起些水花也就流淌过去。
“是他令你来的么?”
不愧是人过留香的荀令君,病中头发衣服竟也无一丝凌乱,倒像是更衣即可立刻上朝——这人莫不是装病。贾诩暗叹。念头产生的一瞬间便立刻被他否定到脑后——荀彧行事光明磊落,定不会如此逃避问题。
瞧他坐得脊背笔直似刀削,贾诩也不由自主收敛手脚正襟危坐,空气中弥散着淡淡幽香,是他房中燃的不知什么香料,混合着用于醒脑的薄荷油气味,沾上了他的衣衫。这人哪有半点病重的模样,除了额前煞有介事扎着的布条,还是如往常在案牍后劳形。贾诩经常想荀彧什么时候睡觉,每次见他不是在处理政务,就是在履行他身为尚书令的职责,要不就是在为曹操出谋划策。
就是这样忙碌才会生病,绝不是像荀攸说的那样,是生了心病。但无论是何种疾病,曹操必定会加以过问。继上次的不欢而散之后,他似乎认为派程昱荀攸等人会被荀彧拒之门外,反而是平日与他无甚交情的贾诩比较不容易吃闭门羹。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听说令君病了几日,丞相——”他加重了字眼,“特意派我来探。”
强行在堆满公文的桌上扫出一片,贾诩将果盒郑重放好。食盒显得十分沉重,震得堆在最上头的纸张抖了一抖。
“这是丞相——”配合动作,他再次加重咬字,“让我带给你的。”他本人并不是那种会带礼品来探望同僚的好心人士,这点他必须强调清楚。
荀彧放下笔,拿眼睛瞄着这边。贾诩不确定他在瞄他,还是在看那个精致的果盒。还没等他想明白,荀彧已探身将果盒层层打开。
精致的朱漆描金三层食盒,光是一路拎过来就令他胳膊发酸,谁会想到里面竟是空的。空洞的三层讳莫如深,红似滴血,无邪天真。
对这种反常,荀彧脸上没有浮现任何波澜。贾诩奇怪得很。难道他早已料到?
他只将盒子重新放好,一转身,将刚才还在写的纸张丢入屋中的火盆。火舌欢快地跳动着舔舐,毕毕剥剥,迸溅出三两点火星。
他又进屋抱来更多成沓的书稿,看起来尽是些手稿和信件,有竹简,也有布帛和纸张。燃烧产生的呛人烟尘混合着熏香,令贾诩感到有些窒息。
荀彧目不斜视,贾诩也就决心不指出在屋内焚稿不但有种闺中弃妇的幽怨,更兼有房屋失火的危险。
相对无话。良久,荀彧好似终于焚尽了半生心血,火焰衰微着逐渐熄灭,只留下盆中黑色纸灰飘动如翻飞的蝶。
“如此,你可满意?”
贾诩猛一抬眼,他已坐回床榻上半躺,却也没显出几分病中的慵懒。一身正气是荀彧自带的属性,他心中暗自愧不如。
“……令君这是何意?”他小心试探,对荀彧略一揖。
“今日你来,无非是想看我还有多久可活。”荀彧一挥衣袖,指着置于案台上曹操所赠的食盒,“‘盒中无果,请君自采’……他也是同样盼我快快去死,偏要拿这些来作多余姿态……”
他微笑,但这笑不似平日温和,倒有些凄绝意味。贾诩倒很佩服他还能平静谈论生死,如同谈起明日天气。
“支持丞相为魏国公,你功不可没,否则董昭怎么敢有胆上那样的奏本……加九锡,建魏国,他日曹丕公子继位,就会大权独揽,道路已经铺好,只需向前再迈一步。为了扶持曹丕,你与仲达费尽心机。马腾也是被你……”荀彧的话被几声细微的咳嗽打断,他沉吟,“也罢,你意欲何为,与我已无干系。”
“荀令君。”贾诩突兀地插话打断,“事到如今,你何必纠结至此。”
一句“吾之子房”,认定他是张良的人,自己却变成王莽。想要振兴汉室的力量,却不能容忍野心的膨胀。引狼入室,作茧自缚,万人之上一步之遥,谁能抵住权利的诱惑。乱世并无双全法,人心不古,气节与公道早已被当成迂腐。
“世人称我为‘毒士’,为自己活而狠毒,又有何过错?文若你自己又有多高尚,当初丞相不正是听从你的建议,才将献帝迎到许昌?”
引狼入室,作茧自缚,毒士注定不会变作圣人,奸雄也不会变成忠臣。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向荀彧作揖告辞。
双脚踏出门外时,仿佛听见荀彧在身后唤住他。
“文和。”
走出荀府,贾诩如释重负般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无需费心再想,那空食盒背后所赋予的含义,毕竟是赐给荀彧,不是给他贾诩的。一合酥,门活阔,曹操向来喜爱这类文字游戏。以他的身份,不能够直抒胸臆,只能将要说的话藏在谜语里。看不清,猜不透,是死,看太清,猜太透,也是死。
荀彧,与他信任的主公携手走过同样的路,终于走到穷途末路。
他最后的话语是何意。
“当初我劝丞相迎回陛下,确有看出他的野心,来为汉室赢得喘息之意。在利用他人达成自己目的这方面,你我并无不同。乱世中只求明哲保身也无可厚非。但若是踏着别人的尸体前行,那样的人生也难有幸福。”
“人总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如今也临到我自己。”荀彧的笑容不再凄然,却多几分苦涩。
“文和,停手罢。不要同我一样选错了路。”
是规劝,还是威胁。“我与你,是不一样的。”贾诩抬头对着空气言语。
你出身颍川名门,从小被赞有王佐才,年纪虽轻,仕途便一片平坦,更有无限光明的未来,即使在乱世之中,人与人的命运也千差万别。
你居中持重,养尊处优,哪能体会我的心情。我曾于西凉荒漠中几乎丧命,又在危机四伏的长安与狼共舞。珍视之物还未获得便已失去。你所郁郁不过壮志难酬,殊途不同归,我却几度连活下去都成问题。所以任你结局如何凄凉,也难打动我。我早已见识过悲惨百倍的地狱。
你就带着破灭的理想死去罢,而我会寿终正寝,长命百岁。
他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贾诩一直希望除掉荀彧,在本文中,荀彧也可以说是贾诩推波助澜间接害死的,不过即使贾诩什么也不做,荀彧的结局恐怕也不会改变,因为荀彧一开始就走错了路。或者说根本没有对错,只是观念不同,选择不同,各人对时局的看法分析也不同,世间很多悲剧的产生正源于此。
贾诩想要荀彧死的几个原因在下一章会有说明,不过还是想提前说下:
1.在世子之争中,荀彧更偏向曹植,这个其实还是有不少迹象可循,只不过以荀彧当时的身份和个性,他不会像杨修那样公开表明。(请不要随意相信《军师联盟》中荀彧舍身支持曹丕的情节~)所以对于想要扶持曹丕上位的贾诩来说,拥有颍川荀家势力支持的荀彧是比较麻烦的。
2.在最后几年,荀彧在曹操面前的话语权有所下降,但仍然是举足轻重的老牌谋士,这对于希望司马懿日后更接近权利核心的贾诩而言也是比较碍眼的。
3.另外正如文中说的,荀彧与贾诩是有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虽然贾诩不是法正恩怨分明,但自己看不顺眼的东西就要毁掉(病娇?),毕竟在他眼里,没有任何人的生命是值得同情与珍惜的(这点仅限于本文设定,并不是历史上真正的贾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