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桓,别来无恙?
曹丕扯出一个浅薄的笑容立在门前,表示他很欣赏杨修的用词。他们同朝共事,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然而杨修已有数年不曾造访过他的府邸。所以他今日来,还真可以说句“别来无恙”来搪塞尴尬。
曹冲死后,杨修便极少以好脸色对他。骤然登门,也绝不是来叙旧品茗的。更何况他来得实在不巧。片刻前,贾诩就坐在他此刻的位置。曹操十分忌讳朝臣干涉立储,曹丕与贾诩见面却完全无需避讳。多年名义上的师徒身份成了最好的掩护,省得他要为曹丕谋划时还学吴质那般,躲在一筐丝绸下面被仆从抬进去。
你应付他,我退避。曹丕还未及阻拦,贾诩便起身向后堂走去。
曹丕知道他断不愿同杨修打个照面,也知他不会离远,定是躲在内室垂帘听。他只将桌上用过的茶杯收好,才起身去迎杨修。
贾诩的确没有走远。他隔着一层珠帘隐约瞧见杨修衣袂晃动一下,像青色的鱼儿跃出水面。不速之客,来者不善。他颇为烦躁地把玩着袖中的黑瓷小瓶,脑海里不断掠过诋毁杨修的词语。
整整三年。三年间许昌暗潮涌动,曹丕虽被封五官中郎将,铜雀台落成后,曹植一首《登台赋》,又哄得曹操将他封为临淄侯。意料之中的绝杀并未到来,曹植反有翻盘之势,麾下如丁氏兄弟之类的门客越聚越多,不少都是对曹丕心怀不满之人。眼见三年期限将至,司马懿却依旧宅在林泉之下,毫无复出之意。令他贾诩被推到一个风口浪尖的位置,并被直接划为曹丕一党。这令贾诩非常不满,却也无处抗议去。
更令他烦恼的是曹操曾就立世子向他问计一事怎地不胫而走,于是总有各色人士觉得他举足轻重,千方百计想通过他来揣测或影响曹操的心意。
拜托你赶紧立世子吧。再上朝时他用灼灼的目光逼视有选择恐惧症的曹操。然而坐在高位上的人,完全没受到半点影响,甚至还计划着要夺回荆州。
难不成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个五百年么。贾诩没什么耐心听杨修闲扯。坐在前厅的曹丕显然也不乐意继续这不咸不淡的对话,寥寥数语,场面便冷了下去。像是灶膛火即将燃尽,用烟筒吹几下便闪烁着熄灭。
他根本不想再见到杨修。难以置信发生了吴质那件事之后,他居然还会主动找上门来。
以前就觉得这人同周不疑一样,谦恭的背后藏着对他曹丕的不屑。世子未定,赠他宝剑也不过是旱涝保收。凭什么他们就是天之骄子,同自己就是云泥之别。他本不自轻自贱,虽说不受父亲待见。这些人的鄙视,难免令他更看轻自己几分。茶香袅袅中,杨修清亮的声音氲开了听不分明。
世子之位就这么重要么,非得你来做不可?
这人一向是有些聊天功夫在身上的。顾左右而言他,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彼此的那点缠绕。曹丕厌烦似地闭起眼,还是想起那天杨修拽着曹植闯入他府上,将那几篓新得的绸缎翻倒满地,执拗地在其中寻找并不存在的吴质。
这一场华丽的陷阱,由司马懿事先安排好,再由贾诩故意放出吴质要与他相会的风声去。五光十色的丝绸流泻一地,映得他二人脸色惨败。杨修不会放过任何寻找他错处的机会,他自然也可以请君入瓮,让他们反被传出个栽赃陷害,疑神疑鬼的罪名。曹操后半生都在怀疑他人中度过,曹丕简直能够想象听到这样的事情,父亲心中对杨修会生出怎样的芥蒂。芥蒂多了,便杀了他可好,他的存在实在碍眼。
“世子之位不重要,天下也不重要。那德祖认为,什么才重要?是兄友弟恭,还是父慈子孝?”
这样的明争暗斗针锋相对,他已品味了三年,三年时间足以令朝中各势力站好队伍表明立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自小就见了太多,如今连身边至亲也要提防。无怪父亲上了年纪,凭空生出些疑心暗鬼。这世间值得真心信任的人本就寥寥。
曹丕终于连假意的笑也懒得装,他的眼神陡然变化,令躲在后头的贾诩看了也有些胆寒。此刻他终于瞧见了,这是舍弃一切后觉悟的眼神,一个未来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杨修这样的货色敢挡在半路,便是要杀多少个都易如反掌。
做得好,子桓。他在帷幕后头轻声道,确信曹丕并不能听见他的低语。
自古帝王多薄情,你就这样众叛亲离,沐血而王,然后实现我的愿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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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无所有,人人得诛的董卓残党,到挟持献帝,手握长安的西凉军阀,仿佛就在一夜间,天下便被置于我的手中,一合掌便能取得。
我与郭汜一致认为贾诩该做左冯翊,他坚决不接受,一再强调他的计策不过“为了自保”。
“那么做尚书仆射如何?”我皱着眉,小心观察他坚决的脸色,想着许以高官厚禄,会不会让他更愿意留在我身边。
他搬出更多理由拒绝。我早知道他要的不会是功名利禄这些俗物。他想要的东西,或许我从未真正了解。但他不说,我又如何能懂。我这时才感觉有点后悔,如果当初不杀了私塾先生,发奋读书,如今会不会更懂他的心。也罢,要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就是阅尽天下书籍也不管用。
“算了,我不该勉强你。”瞧着他百般不情愿的模样,我叹气,一语双关。文和,如果我当初没有伤害你,今日重逢是否会有所不同。与你落井下石的初遇,就是从此处开始偏移,才造成这样难以收拾的残局。只是董卓已死,王允也摔成了肉泥,如今我就是这王都的主人。我既能从王允手中夺回长安,自然也能挽回你。
“既不做尚书仆射,那文和来当我的尚书吧。”我发挥擅长的死缠烂打厚脸皮。
这招效果立竿见影,他完美的冷漠表情抽搐一下,与他向来的冷静态度很有不同。或许见郭汜在场他不好直接怼我,还得装模作样对我恭敬。
“将军,我只能做陛下的尚书,不能当您的尚书。”他并不掩饰话语中的刺,明摆着提醒我,我有实无名,还不是这天下的正主。甚至连个诸侯都不是。
“这好办,请陛下拟一道圣旨便是。”我随手指指瑟缩在大殿角落的献帝,不肯退让。既然你要将小皇帝搬出来当借口,我自然也有我的办法。
郭汜也及时站出来帮腔:“西凉的弟兄们能捡回一条命,多亏贾先生妙计,如今却既不要赏赐,也不要官做,那我们可不依,非得要陛下给先生封个大官才行!”这番言辞真是深得我心,看来平时没白请他喝那么些花酒。
文和眉间微蹙,望着献帝。方才我与郭汜提到“陛下”二字时,少年本就单薄的身体越缩越小,恨不得就这样钻进地里。文和沉默片刻,便朝着献帝方向走过去,安慰似地朝抖似筛糠的少年伸出手。
献帝抬起头,满眼怀疑,显然对于我们西凉军,他没有任何一丝好感。
文和毫不在意地将小皇帝半扶半拉,从地上搀起来,令他坐上大殿正中的龙椅,还特意帮他理顺歪斜在脸前的十二冕旒。再然后,他整整衣襟,袖口一捋,郑重地跪了下来。
“臣贾诩,敬谢陛下隆恩,既为汉尚书,必当上报国家,下安黎民,匡扶汉室,以为己任。”
他当着我与郭汜的面说甚么匡扶汉室,听来实在讽刺,我却不在意。如果振兴汉室是他真正的愿望,那我拼命也要替他实现。只是我望着此刻对皇帝谢恩不止的文和,他的礼数实在过于周全。心里忽地无端窜出一股无名火,不想见到对他人如此谦卑恭顺的文和,即使是献帝。这个所谓皇帝,从坐上龙椅的那一天起就是我们西凉军的一副傀儡,一具空壳。实在不配令文和对他三叩九拜。
若今日是我坐在这龙椅上,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帝,这天下真正的主人,一定不会让文和这样对我跪拜。那时竟不知,从产生这念头的一刻起,我就踏入了文和精心为我设好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