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未央殿,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却未像如今这般披甲持刀长驱直入。樊稠不知从哪里找到献帝,半请半押地将他拽到大殿上来。
郭汜正与将士们勾肩搭背,吹嘘自己刚与吕布交手几十回合不分胜负的丰功伟绩。我不耐烦地打断他:“文和呢?”
他眼珠迟钝地转了几圈,亏他之前还口口声声称他是救命恩人。
“你说贾先生呐,入城后就没见过他。好像往城西去了。”
我撇下还想说什么的郭汜朝殿外跑去,也不理会一路身边喊我的士兵。到殿门口时,樊稠拦住我,似乎打算问我献帝要如何处置,我置若罔闻。一切在此时都不如文和重要——虽然小皇帝也挺重要——我只用眼角乜一下正被揪住衣袍,尊严荡然无存的献帝,便飞奔出去。我必须找到文和。不能想,不敢去想,他会又一次离开我。眼前几乎就要出现那样一副景象:文和一人一骑,悄声无息地踏上出城的小道,渐行渐远,就这样行出我的生命。
或许更糟——长安已经沦陷,城中却仍有兵戈,张济等人还在与吕布残军巷战——多半趁机劫掠城中钱粮马匹财物。从东市找到西街,南亭寻到北桥。文和,我要夺回失去的一切,包括你。你一定要活着。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
日落时分,我终于在西城墙寻到了他。城墙上只有几个面色疲惫的西凉兵缓慢地搬移尸体,下方正是大军长驱直入的城门。文和就站在王允站过的地方,在城垛上。万仞高墙是条黑色裂口,将天与地清晰撕裂,他立于天地交界之处,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灰色衣袍被风吹得鼓起,如同在悬崖的烈风中下坠。你做什么!我惶急地扑过去拦他。这么高的城墙,王允从上面跳下去时,心中在想什么。文和又在想些什么,站上更加危险的位置,看我为他担惊受怕。
别过来。
他背对我,在城垛的砖墙上摇晃行走,与我拉开距离。我隔着呼啸的北风,望他的背影。沉默,庞大到无以复加的沉默,未能相见的年月,被悔恨塞满,被我的苦痛塞满。
他转身,一双眼眨也不眨地锁牢我。为什么文和灰发灰衣灰眼还能满月一样耀眼,就连灰发被风吹得纷乱也依旧好看。
我走向他,踏过城墙上横陈的尸体,行过死,走向生。从长安城墙,行过西凉沙漠,到达洒满月色的私塾后院。一步跨越时光,直接来到他面前。想着令他经历的残酷,或许任他离开会更幸福。垂着的手开始发抖,为他受的伤还在流血,一路滴洒在黑色城砖上。
文和!我喊出声,不确定风声是否能将我心中的话语带到。
“从前的事是我做错了。我也知道你还恨我。你向郭汜献计,不过想保住自己的命,并不是为我着想。现在长安已属于我,可没有你在身边,城池于我不过空壳。”
一具空壳,想着余生没有文和伴我身侧,长安城正如我空洞无比的人生。寻找一个活下去的意义,要比活着本身难得多。
足尖踢到一把木质长弓,必是属于守城的士兵,它的主人或许已经在战火中身亡,更多失去主人的兵戈在这城墙上遗落。我将弓连同散乱的箭袋丢给他,他并不去捡。
“我做的事你就是杀了我也不为过。若你心中对我除了恨,再也不剩其他,便一箭射穿我的胸膛。因为只要我还活着,绝对不会放你走,就算你去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找到你。如果你想再次从我身边逃离,就趁现在杀死我,让你我都解脱。我已经不想再继续这毫无意义的人生。”
脚步放缓,我卸下盔甲张开双臂,寒风顿时无孔不入地钻进里衣。我好害怕,并非怕死。其实我色厉内荏。我怕分离的数年已将恨意发酵,令一切覆水难收。可是文和,我没有办法不说与你听,即使这些话可能变成我的遗言。乱世里想活下去,就必须竭尽全力。我没办法用整个余生活下去,然后想念你。
文和终于有所动作,他轻巧地跳回地面,弯腰捡起弓。拉弓搭箭,一气呵成毫不犹豫。肃杀的寒气自他周身涌起。我闭上眼,等待他用死亡将我救赎。
一阵刺痛,但不是箭矢穿心的感觉。睁眼见文和到了眼前,箭头浅浅没入前胸,刺破衣襟,刺破皮肤,但并未深入心口。他松开弓弦,举弓箭的双手颓然坠落。我战战兢兢,比匕首抵住咽喉更甚。
从今天起,你的命属于我了。不要忘记,这是你欠我的。他居然还对我绽放笑容。我又看到了那个面对尸体笑容绝美的孩子。从那天起我的性命何曾属于过自己。你真傻,文和,想得到你早已拥有的东西。
我还会继续恨你。他扬起脸,话语消散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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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髦么……或许可以利用一下。”
“这是子桓送给我的,你看够没。” 贾诩不高兴地将剑夺回来,“一个铸剑的有甚么利用价值。”
司马懿眉毛末端微妙地跳动一下:“我指杨修,不是王髦。”
贾诩瞧他抛出钓线去,光亮凌空一闪翕忽消失。能利用的总不会是如剑这般的死物而是情感。情感丰富的人们充满可利用的弱点。杨修懂得以耍小聪明的方式获取与荀彧等人不同的重视,却无法消除自身软肋。这样的人是城砖,会将自己砌成城墙,将认为重要的东西围在里面,却不知城里从一开始就是空的。最终只做了他人的垫脚石而已。
对贾诩的奇妙比喻,司马懿已见怪不怪。自顾盯着毫无上钩迹象的湖面,只报以疑惑的白眼。太平常了,在这人眼中,其他人不是棋子筹码便是砖瓦土块,如蝼蚁般不值一提。在某段他并不知晓的过去,一定有人被他当成城砖,踩在脚下,助他登往更高处。
先生。他难得生出几分玩笑般的恭敬,只是怎么都还有些讽刺之意。您的城里也关着重要的人么?
贾诩的眼里没有眼神。
我不是城砖,是砂砾。经过岁月锤炼,棱角被磨得稀碎,早已成了齑粉。
所以,我没有弱点,也不会牵绊住谁。要做砂砾,不要做城砖。你也要学会去掠夺墙里面的东西。
他郑重地替司马懿将虫儿穿上鱼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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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仲达说谎了,谎言是我的习惯,在漫长的人生里保护我,成了我的铠甲。
我的城中曾经也有一个人,他有一万次机会可以逃,但他就像被驯化的狼,成了最忠实的犬,盘桓在我身边不愿离去。
我本打算在乱军中神不知鬼不觉将他杀死,他绝对不会防备我。谁想我自己却先掉入敌军的包围。他竟然还冲过来救我,令他自己受了伤。
在他让我用弓箭射杀他时,我望着他流血的手,忽然改变了主意。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你所做的事,早已将我从内到外地杀死了。如今你竟然轻易就想一死了之。我的稚然,我真恨你,我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
我不要你死。我将会辅佐你,令你真正地得到一切,然后再失去一切。
到那时,我当初一无所有的痛苦,你也会刻骨铭心地体会到。
长安城就是我为你准备的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