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长安城下,城墙上立着王允献帝,城下吕布在赤兔马上挥舞着方天画戟,将近身的敌人扫出大片空隙,狼烟四起。于血肉横飞之中我还心浮气躁,总想回头去瞧其实并不能见的大军末尾,那个骑在马上的身影。
以私心,我并不希望文和出现在战场。无奈大军拼死一战,索性连营地都拆个空,都知是绝无退路。
冲车沉闷的巨响震彻云霄,集中撞击古旧高耸的城门一处,露出里头金色的木头。攻破长安只是时间问题。城下那团旋风似的赤色火焰已然消失。看来吕布纵使一骑当千,也明白寡不敌众的道理,早已突出重围,不知朝何处逃了。城内只有王允率领的少量残军还在做着徒劳的抵抗。但所有人都明白——大势已去。
郭汜在我身旁高声狂笑,他自是武勇过人,不需要我替他担心。擦了擦溅入眼中的血,顺着他手指方向,然后瞧见了他因何发笑:王允的身影破麻袋般自城墙上方栽下来。血溅当场。
或许是见城破在即,便自我了断以身殉城。又或是见再无希望,本就不愿再战的城中守军们将罪魁祸首推落城墙,想要息事宁人——没错,因为王允,才有今日穷兵黩武,他本就该死。
“国贼王允已伏诛,弟兄们,杀进城中,保护献帝!” 在长安沦陷的那一刻,青史即将彻底改写。乱世本就没有所谓公义,只有胜者为王。我倒是该感谢这老贼,若不是他赶尽杀绝,文和或许一生都不会再与我相见。
文和——周身的血液瞬间奔腾冲顶。绝不会看错。即使淹没在数万人里,也似夜空朗月,那浅灰如烟雾的衣袍溅上了成片鲜血,胯|下马匹口吐白沫摇摇欲坠,四蹄不停踩踏地面。他的坐骑正陷在敌军的包围圈中,徒劳地在逐渐缩小的范围内打转。
本该安全躲在后方的文和怎会冲在最前——犹豫间一支羽箭精确无比地射入右肩,我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摔下马去。
箭如雨下。
顺手捡起身旁散落的盾牌举过头顶,就地一滚,右臂又中一箭,伤口不深——不过强弩之末。我冷笑着迅速拔出箭支,根本无瑕顾及疼痛——我有锁子甲掩心镜银月盔,文和什么也没有,如初生牛犊般脆弱无辜,完全暴露在兵刃之下。
我在刀光剑影中努力寻找着那一抹灰,无论面前挡着的是谁挥刀便砍。失了马匹,眼前刀剑林立人影憧憧。早说过近身战刀要比长|枪更加趁手。文和,寻找一个活下去的意义,要比活着本身难得多。
无暇考虑,思绪纷乱,离他已经很近,近到他手中长剑能映照出我的狼狈。一把抓住缰绳,回身便将刀抡出圆弧,银色锋利的线条划过空气,砍向冲来的小兵咽喉。更多戈矛扎向我们。我们是一叶扁舟,在杀戮的海中颠簸沉浮。
我立在马头前,恨不得脚下生根,死也要定在这里,不叫敌人欺身。文和在马上用剑轻巧刺退几个试图涌上前的敌兵,倒显得比我游刃有余。其实我一直知道,他不需要我,反而是我更需要他。长安城屹立百年的城门,就在胡思乱想间轰然倒塌。
大军涌入城中,围绕我们的敌人开始松懈。我舒口气,这才觉出紧攥缰绳的手酸涩麻木,略一泄力,冷不防竟有长戟来刺马腿。那马儿发出一声悠长的惨嘶倒伏,将它的主人摔入泥中——从斜里又刺出一矛,直朝着文和面门。
我冲向他,在能够意识到危险之前,身体已经最先做出反应。本可以用刀砍断矛柄,或是直接劈开那不知死活的小卒的头,拿刀的手却下意识去挡矛尖,那锋利无比闪烁寒芒的凶器,隔着甲胄直刺入手背划拉下去,简直要将手掌一劈两半。
这不算什么,文和也因我受过伤,因我的肆意妄为,更狰狞的伤口存于他心底。除了我,没有谁能再伤害他,我的文和。
我用另一只手将矛折断,反用矛尖刺入小卒的心口。他的血我的血混在一处,铺天盖地的红。文和自眼到鼻被我用手盖得严丝合缝,眉骨上却也溅了几滴热血。能感到不时眨动着的,他的睫毛,如手心中扑扇的蝴蝶。
自从那个迷乱的夜晚,还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生怕他想起不好的回忆,我移开手,却发现他在看我。
他看着我,好像我是件从未见过的稀罕玩意儿。眉间的血在这样的眼神中也化作朱砂。何等诡异。战事未平,我们却在兵戈中沉默着四目相对。这沉默带来的是比死亡更甚的恐惧。
因为从他眼中,我又看到了当初那种凝视猎物的眼神,令我捉摸不透。这眼神是围城,是陷阱,要将我困死,再无路可逃,最终将我猎杀。
这年是初平三年。我与郭汜攻陷了长安。
这是死局。是我走向毁灭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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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已散,倒落的空酒盅在梨花木桌面上随意滚动着,残酒缓慢溢出,浸污了散落纷飞的诗稿。地上尽是方才没能被投入壶中的箭支,要十分小心走过才不会踩中。
杨修正是踏过些凌乱的箭支,在醉酒倒卧的曹植眼前跪坐下来。曹植脸色砣红地半躺半坐,眼眸微眯,醺醺然如在梦里,对杨修的话彻底无视。
眉间可是极不好看地皱成一团。杨修发现曹植对自己生气的样子像极了曹操。也只有模样相似了,至于野心城府之类的是半点也没有继承他的父亲。几不可闻地叹气,杨修索性半趴下来,才能望进他的眼眸,并试图找出一丝清醒。
“子建,切记提防曹丕。” 伸手将他的衣襟郑重合拢,似乎衣冠齐整就能令这小醉鬼大梦方觉,“否则你也会步仓舒后尘。”
“二哥想要的无非是世子之位,我不与他争就是了。”曹植无辜地冲杨修眨了几下眼,试图从朦胧的醉眼中勾勒出更清晰的影。
“何况仓舒……”眼前浮现出来的是,曹冲趴在曹丕的肩头,猫一样地蹭他的脸颊。而曹丕宠溺地笑,任由他藕节般青嫩的手臂搂紧了他的脖子。那笑容是灿烂的暖阳,是开花的荆棘,深深扎在他心底。
“我不信子桓会害仓舒,也不想当世子。德祖,你若真为我想,就陪我饮尽这一杯罢。”顺手抄起翻倒一旁的酒壶,作势往并不存在的酒盅满上——杨修按住他的手,“你不想争,可我要你争。”
曹植又眨巴几下眼,这才看清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杨修带了几分狠戾。原来德祖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真神奇。
欣赏了一会儿,缓慢吐出两个字:“何必。”
你当然不明白为何要争。
杨秀索性擒住曹植下颌,几乎将他提溜起来。要强令他望进他眼中,看清他此刻的决然。曹植还一副身在梦里的惺忪。这人似乎永远没有清醒的时刻,又仿佛比所有人都要清醒——他最清楚,这人只想伴绮丽诗文而活,才拒绝相信现实的残酷。
曹植还在被杨修掐脖子,忽地喷出笑来。杨修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任凭他挣脱指爪笑了个够,末了上气不接下气趴在地上按住肋骨一侧。
“你该找个镜子照照,看刚才的表情多狰狞,简直能一口吞了我。何必。你要我做的事,我何曾反对过。只是既要争就争到底,要赢才行。你可想好了。”
他意气风发地略扬下颌,脸颊还带着酒意的红晕。杨修从中又看出他再熟悉不过的曹植。不常与他的哥哥们论长短,风平浪静地不争不抢。但一旦决定目标,又执着地可怕,想要赢,不想输给任何人。毕竟,赢的人肯定比输掉的人更加幸福。没错。
这就是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不能赢得一切就会失去一切。所以德祖,我会听你的话,去争得一切,赢到最后。
我不想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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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诩手指郑重抚剑。剑身长一尺七寸,寒铁吞口,出鞘有龙鸣之音。剑刃倒有些薄如蝉翼的意味。未曾开过的刃闪着暧昧不定脆弱的光。他翻来覆去地看。
这剑是当年杨修给我的,送你了。曹丕跪坐在檐廊下,懒懒地补充一句,王髦铸的。
既是名匠所铸,我受之有愧。
眼不见为净。曹丕索性头枕着手仰面朝天。这个杨德祖啊,如今一见我就冷眉冷眼。还真是各为其主了。
他倒是急着划清界限表忠心,这不像他。
你能有多了解他,我又何曾了解他。我与他不过少时交好,再无其他。他认定冲弟是我所害。倒不如说,冲弟一死,我成了子建的最大威胁。他已经做了选择。
于昏暗的房中待久了,再临到日头下,即使还未入夏,眼皮也总像被针刺那般疼痛,而总要低头行于暗处。被封五官中郎将并不能令曹丕感到丝毫喜悦,他的心仿佛一个虫儿,吐丝结茧,将柔软的东西裹在里头,外头留一个丑陋的硬壳。
他太明白。若苦闷无人理解,若心事无处倾诉,若亲情并不可得,若爱意不可饶恕。那便恨罢。想要得到任何东西,总要付出代价。
去恨曹植,连同杨修一起。不要他的剑,也不要那些温情的废话。只要仲达,只要天下。
他闭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