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不记得后来自己被曹丕搂着到底有多久。虽然他一向知道曹丕对自己的心意,但此刻这个拥抱显然不是因为爱情。曹丕需要依靠自己成为世子,而他要将未来的世子拿捏在手,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这种关系不过就如同他与贾诩,是种互相利用的合作。利用,谎言,背叛,谄媚……为了复仇并活下去,他可以不择手段。因此他并不介意在某些时间与曹丕同气连枝,相依为命。
贾诩不耐烦地用指关节敲桌子,不满地说。说重点,后来呢。
“……他想要我去求曹操,让我与你交换。”司马懿眉毛挑得快乜进额发里,冷笑不止,显然是觉得这种要求十分儿戏,“我对他说,只要少公子在,我就不可能做他的老师,更难以暗中辅佐他成大事。”
贾诩咳嗽好一阵,喘不过气地说:“你……你就这么直白地对他说了?”
“不这么说,他到哪一天才能醒悟?”司马懿受了贾诩的影响,也开始用指尖轻敲着桌角,“只是不知他究竟听进去多少。”
“很对,对曹丕直截了当地明说更管用,凭他那点心机,不一定能意会其中的弦外之音。”
司马懿朝他翻个白眼:“你既知他并非可造之材,又何必助他?何不选择最有望成为世子的曹冲,以图将来?”他很不爽地见贾诩露出一个很懂的笑,然后惬意地将炉上的火浇熄,拿一柄木勺开始搅拌罐中黢黑的液体。这一连串动作他做得很慢,却极为细致,像在进行什么重要的仪式。
“少公子聪慧伶俐,岂是你我能轻易驾驭的。况且,是不是可造之材,关键在于究竟需要将他造成怎样的角色。”这也是贾诩年轻时选择主公的惯用方针,不需是人中龙凤,只需对他言听计从。这类人都是成为棋子的上佳人选,能令他以天下为局下一盘好棋。
二人一时无话,只听得红泥瓦罐在火上欢快地喷着白汽,一下下地顶着罐盖,里头正煎着贾诩时常要服的药。“人上了年纪就是这般药不离口,空吊着一口|活气罢了。”他曾如是说,看来并不为自己的老迈而可惜,反倒以此为傲。
司马懿出神地盯着他娴熟的搅拌动作,不觉吸了两下鼻子,满是药的清苦气息。此刻在他眼前出现的是,裹在宽大的青衫中郭嘉单薄的身影。年少时的郭嘉与曹冲有些相似,总会表现出与年龄并不相称的智慧。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盯着贾诩:“你到底打算何时行动?”
在罐盖清脆跳动碰撞的声音中,贾诩缓慢地顾左右而言他:“听说前阵子,少公子的住所闹鼠患,咬坏了不少家具衣物。在西凉,有种厉害的老鼠,红毛利齿,被咬上一口连马匹都会毙命。但愿许昌城中不会有这种毒鼠,若是咬了哪位公子可怎么得了——”
司马懿听曹丕说过那日遇见曹冲的情形,明知道鼠患一事是夸大其词编造出来的,却还是用心听了进去。不过他现在并不想谈这个话题,便略带烦躁地打断:“毒鼠我未见过。倒是居住颍川时在竹林中时常有人被毒蛇咬伤,有些蛇毒性凶猛,被咬后片刻人便死了,就连华佗也无法……”他停住,像触到什么忌讳般不再说下去。
“依我看来,这蛇是不必担心的,相府地势高,少公子的住所又在较高的西北角。再说现在是冬季,哪来的蛇到处乱窜呢?反倒是那些老鼠,连竹简书籍都要啃咬,着实可恶呀——”贾诩唱戏一样阴阳怪气,仍在那里胡说八道。司马懿却觉出他话语中某些不寻常的深意。他喝了药,将药盏放到一旁,笼着袖,慵懒地微眯着眼,倚靠在床前似睡非睡。就在司马懿耐心等了半晌,断定他是真睡着了时,他却忽然神秘兮兮地睁了眼,凑到他跟前。
他小声道:“不让子桓亲自动手么?”
“不。”司马懿想也没想立刻回绝,“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若知道这番谋划,不杀了我们就万幸了。”
“既然你不愿让他卷入,便须想法令他与此事无干。否则曹操盛怒之下问罪起来……此事也不可让吴质,陈群等人知道,与子桓相关的人牵扯其中的越少越好。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被怀疑,否则你我真正是为他人做嫁衣了。”贾诩拨浪鼓般地摇晃着头,接着又意味不明地叹息,“最是无情帝王家,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他早晚都要走到这一步,你又何必……”
“难道你是说我想保护他,所以才让他置身事外?”司马懿毫不掩饰胸中的怒气。平日里,他早已受够了被各种人戳着脊梁骨冷嘲热讽,明里暗里调侃他与曹丕的关系。“你该不会以为赤壁之后,他救了我一命,我就对他产生感情了吧?”
贾诩脸上清楚地写着“我就是这个意思”。司马懿上去一把拽住他衣襟:“你莫非忘了我们到底在做什么?这次若不能成功,弄不好就会满盘皆输!”他不能拿心中还有迷惑的曹丕去冒险,他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失败了。
贾诩慢慢将他手指掰开,以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他力气实在大得不寻常。
“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司马懿一直就知道贾诩是这样一种人。明哲保身背后的本质是冷酷无情,再悲惨的光景,也打动不了他。所以他实在太过好奇,甚至忘记了恼怒。这个悠然行走乱世,丝毫不惧脚下是刀山还是血海,一句话便令生灵涂炭,汉室万劫不复的毒士,此刻为何会任凭怨恨的火焰缓慢地蚕食掉了眼中根深蒂固的淡漠,令平日里牢不可破的伪装四分五裂。
许昌城真正的冬天还没到,天气就已经冷得不行,若果真肯痛快地下一场雪,令街道变成赏心悦目的银白倒还看着顺心,成日里只是阴雨连绵,夹杂着割人生疼的凛风,太阳似乎打定主意再也不露面,而令天空永远是沉重的铅灰。就在这雪季未至的时光里,曹冲毫无征兆地病倒了。
开始的时候,只是咳嗽几声,不过数日便高热不退,前来诊断的太医只说是冬日体虚又受风寒,但三日倒有两日需卧床静养,司马懿便落得一身清闲,每日只是(在曹丕的强烈要求下)陪着他一同在贾诩那里读书——当然这意味着他不得不时常忍受贾诩用打量书童的眼光揶揄他。有时他也会随曹丕去探望曹冲。每每前去,二人都会遇到曹操。自从曹冲病倒后,许昌城的天色正如曹操的脸色,再也没有晴朗起来。处死华佗之后,曹操便只能徒劳地忍受着头风的折磨,心爱的小儿子重病更是雪上加霜,令他行事变得反复无常起来。非说曹冲的病乃是前阵子的鼠患导致,一时间许昌各处纷纷开展声势浩大的灭鼠行动。以上种种,令司马懿实在不想与这样一个散发巨大负能量的人共处一室,尤其是这人还掌握着你的生杀大权。
曹丕看起来也不大自在:父亲对病榻上的曹冲关怀备至也就算了,连一旁的周不疑也得到了他难得和颜悦色的嘘寒问暖——自从曹冲病后,他便搬进了曹冲隔壁的厢房居住——而他这个正牌儿子却被晾在一旁,反倒显得格外碍手碍脚。他只好杵在那里,觉得自己的手脚变得格外大,并且笨重,简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司马懿看在眼里,便趁机劝他少去探视,可曹丕显露出为难的神色:“冲弟他……他说希望我常去陪他说话。”司马懿不明白曹冲到底有什么话不能对曹操和周不疑说,偏偏要找曹丕说。何况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并没有多少时间闲谈。
如此这般折腾了几月,眼见得要开春,曹冲的病终于见好,许昌城中上下的空气眼见着松动了许多。这天曹丕照例打算去贾诩那里,却见一群御医飞快地朝着西北角跑去,脚步慌张地碾过铺满白色石板的庭院。
他心里忽然生出极不好的预感,左眼一个劲狂跳不止。他拔腿跟随,想要去一探究竟。
司马懿不知从哪里突兀地钻出来拦住了他。他认真地对他说,子桓,今天你无论如何不能去少公子那里。
曹丕莫名其妙。“为何?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去冲弟那里?”
“你不需要知道原因,相信我,千万不要随意去招惹是非。”要是平时,面对司马懿与其说是劝,不如说是恳求更为妥当的态度,曹丕哪有不从之理,但是瞧着今日御医们声势浩大的反常举动,想到可能是曹冲病情加重,他不假思索,将司马懿拨拉到一旁,说道:“你别拦着,我一定要去瞧瞧!”
司马懿叹了口气,跟在他身后,拉住了他的手:“既然这样,我随你一同去。”曹丕虽然心中焦急,却也被这份难得的温情打动,不觉反握住了他的手。还未等回过神,只觉掌心刺痛,他低头一看,只见手心中正扎着一枚银针。一股麻木的触觉迅速地顺着手臂上行,他很快便觉出舌根发紧,想要出声喊叫也不能够。到后来双腿也麻痹了,再不能站立。他狼狈地倒在地上,在视线也被雾一样朦胧的白彻底覆盖之前,司马懿向下俯视他的脸却格外清晰。耳中充斥的轰鸣声,也终于令他听不见他最后的话语。
“子桓,你可千万不要怪我……”
===========================================================================
董卓死了。
接到这个消息时我与郭汜正在颍川劫掠。一月之前,我们奉了董卓之命,带着五千飞熊军与精兵万余,前往中牟与朱儁交战,大胜之后,我们便前往陈留,想要多搜刮些战利品。谁想就在这段时日,长安城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前来报信的士兵浑身抖似筛糠,语不成句地报告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惨祸:董卓接到诏书,说当今天子愿意禅位于他。几日后他便锦衣华服,带着吕布乐颠颠地去皇宫接受禅让。谁想这一切竟是王允布下要置他于死地的陷阱——至于吕布,他早就与王允勾结在一起。大殿上一声令下,以吕布李肃为首的一干人等纷纷上前,将董卓砍成了一堆肉泥。
郭汜听后气得破口大骂,将触手可及的一切物件都扫到地上。我皱眉,并非听不惯他那些污言秽语,而是他骂得毫无章法,时而怒斥吕布那厮卖主求荣毫无廉耻,时而痛骂王允老贼早有谋反篡逆之心,时而又责怪郿坞守军都是贪生怕死之辈,轻易就被王允的赦免诏书收买。比起郭汜的盛怒,我显得太过冷静。实际上,我早就预感到董卓会有这样一天,雷声已经响过,霹雳悬在头顶,迟早会劈下来。这些年我明白的一个道理,便是人总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董卓权倾朝野,倒行逆施,使得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终于令受禅台变成了断头台。而我对文和做下的事情太过残酷,才使得我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他。因果循环,当真是报应不爽。
“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想想今后该怎么办!”郭汜一声怒喝,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下所有人正齐刷刷地望着我。董卓已死,我们这群在外的将士处境顿时尴尬无比。此刻底下的士兵们显然将我和郭汜当成了主心骨。这些年跟着李儒耳濡目染,我多少习到了一些兵法,然而遇到需要动脑拿主意的事情,我依然觉得十分棘手。望着几万双乌黑的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我,叫我替他们的生死做个决定,我咽了口唾沫,感到有些头痛。
更令我头痛的是郭汜也拿不出个主意。他和那些士兵一样,只知道茫然地望着我,一时间,我竟然成了他们的智商担当。既然这样,我也就毫不客气地做出决定:“给王允写封信,就说我们西凉军愿意尽数归降。”
郭汜眼睛瞪得就像他张开的嘴巴那么大:“开什么玩笑,要我向那个老贼屈膝投降?门都没有!”一些人也纷纷附和,脸上是义愤填膺的表情,明显是恨王允到了极点。
等骚动平息下来,我调动心中所有的耐性对他们解释:“王允要诛杀的是董公,如今董公已死,我们只要表示愿归顺朝廷,料想王允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兄弟们!难道你们不想平安地回到家中见到妻小,非要同王允和吕布的军队拼个你死我活吗?”我搬出吕布的名字,似乎起到了相当的作用。众人从议论纷纷很快变成了噤若寒蝉,显然都想起了那些年被吕布所支配的恐惧。
我很满意这一番话的效果。实际上,我自己也根本无心再战。当初从军,本就是在一种万念俱灰的状态下,想要以战死沙场的方式,了结这没有文和的残生。如今董卓既死,连个主公也没了,我便更加没有了战斗的理由。
令我大感意外的是,王允没有接受我们的投降。非但不接受,还大肆发布讨贼檄文,号召天下共同诛杀我们这群西凉□□。
郭汜用上了更加恶毒的词汇,滔滔不绝地问候着王允的祖宗十八代。我也没想到王允会这么极端,非要将我们逼上绝路。到了这一步,已再无法可想,只能是各自逃命。我对手下的士兵们说,军中的粮饷马匹银两,大家分一分,能逃多远便逃多远,最好是逃去西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此话一出,有些弟兄再也忍不住,握着几两散碎银子哭出了声。曾经,我们西凉军多么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就连十八路诸侯的联军也无法战胜。飞熊军的兄弟们更是个个骁勇善战,那都是一同出生入死的热血男儿——成王败寇,如今属于我们的风光已经过去,即将随着董卓一同消亡。
望着底下无数乌压压的人头攒动,有些人红了眼眶,有些人面色凝重,还有些人咬牙切齿,显然还存着决一死战的妄想。我闭上眼,忽然就想起多年前,我杀了人,少年的心中充斥着慌乱和迷茫,一如今日。那时在我面前出现的是文和,他用一口井将我从绝境中拉出来。
我面对着几万前途未卜的将士,轻声地说:“如果文和在,我一定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说这话时郭汜正站在我身边。他皱眉,问,你说什么?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我现在竟然还有心情去想文和。
没错。我坚信着,只要他在,一定能拯救我,让我不至于走上这样的穷途末路。文和。
你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在奇怪的地方要进行分割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