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山坡上,有星点燃尽的纸灰随风飞舞,打着旋乱迷人眼。
曹丕站在泥土未干的新坟不远处,被灰烟熏得几欲流泪,望着那个正在漫天纸钱中跪地郑重地往火盆中添纸的身影。他还在回想贾诩的话。
数日前他苏醒时,才知曹冲被毒鼠咬伤,不治身亡。而自己陷入昏迷时也出现了与曹冲一样的症状,手臂上青紫色的咬痕交错肿胀,几度性命垂危。
其时相府闹毒鼠,先害少公子,又令二公子病危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根本无需贾诩特意来告。他大难不死,收获同情无数,慰问的礼品快要将他的床榻淹没,唯独不见那人来探。
手心被针刺伤的痛感还在。若不是余毒未解的虚弱,曹丕几乎想立刻拔剑砍杀眼前这人——他在他床前,腆着张老脸,居然还笑得人畜无害。他早该杀了他。在宛城,他害死大哥的时候。怎地竟容他活到现在。
他动弹不得,只愤恨地拍打床沿,用眼神将贾诩凌迟了一万回。“贾文和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究竟要害我几个兄弟才能满意?”
贾诩则将视线从盖着锦裘的曹丕本人身上移开,也不去瞧床帘前垂着的一袭袭繁复华美的流苏。实际上他根本什么也没看,即使房中绘着争奇斗艳花卉的那扇屏风,也丝毫不能入他的眼。目空一切。早已知晓结局的棋,未免太过无趣。还未到绝杀之时,或许还能供他消遣片刻。
他依然极有耐心地俯身下去,连同他周身逆光的阴影,像对巨大的羽翼般笼罩住床上人。他嘴唇几乎不动地低语:“公子,仲达已自请为少公子守灵三年。”
他朝光亮处比划骨节嶙峋的三根手指,好叫曹丕看得分明,“三年内他不会再辅佐任何一位公子,三年之后……”曹丕已然明了他未言之意。三年时间是给他的考验。若他无法成长到令他满意的程度,那即使重选一次,司马懿也不会选择他。
司马懿想要的主公,究竟该是什么样子。是如父亲那般的奸雄,还是像刘备那样戴着虚伪仁君面具的枭雄,或者……为了变成他所期望的样子,他究竟该如何做?难道当真要做个冷血无情之人,手足相残,骨肉相欺?
明知早已落入这两人的步步算计之中,他却趋之若鹜。曹丕在明灭的光线中垂下眼撇着嘴,露出些于他并不相称的如闺中弃妇的神情,令贾诩暗自吐槽曹丕不愧专写怨妇诗,变脸简直快过翻书。
“这三年内,我都无法与仲达相见么?”
“少公子的坟冢在城外,他会定期去祭扫,如有要紧事相商,可去城外此处寻他。”贾诩将早已准备好的地图丢过来,“仲达说,若是讨论时局大事便算了,若是找他吟诗作对,垂钓饮酒,他倒是十分欢迎。”
“要成为世子,您必须得到他的辅佐,三年时光转瞬即逝。愿公子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
“仲达。”曹丕忍不住出声,呼唤那个一身缟素的身影。司马懿起身,不紧不慢地掸着衣襟上的纸灰,并不靠近:“公子莫要脏了衣衫。”
曹丕却也跪在坟前,“在所有兄弟中,我最喜冲弟。因为……”他语塞,是因为曹冲得到了他未曾得到的父爱,还是拥有他所不能及的智慧及纯真,还是说他如泥土中的尘埃般,只能憧憬天空中明亮的星辰……阴郁的血液再次涌上心尖,刚要张口抒发一下哀痛之情,一股咸腥便冲到喉咙口。司马懿却在曹丕这几欲吐血的关头,不合时宜地轻笑起来。
“公子为何郁郁,您前行道路上的最大阻碍,我与文和已替您除去。汉祚气数将尽,我可是在期着待……由您来终结乱世,开创新的时代。”
曹丕望着那一脸恭顺谦逊口中却说大逆不道之辞的青年,有点被反差萌出内伤。这一刻,之前困扰他的种种纷乱思绪忽地消散。其实他的思维方式也可以很简单,简单到近乎白痴。
仲达希望我成为世子,那我必须当上世子。成为世子,拥有天下,然后把他变成……嗯,贾诩说过,男人不能当皇后,那就让他成为重臣,位高权重一人之下的那种,我的军师,我的王佐,我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人。这样,他就会顺理成章地留在我身边,到死都无法离开。只是。
在那天到来之前,我还要牺牲些什么,还有什么可以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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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逃往何方?
回张掖么。当初我离经叛道,落草为寇,父亲早已对我厌恶至极。既然离了家,又不能衣锦还乡,哪有再回去的道理。想到此,我反而坦然。脑袋掉了碗大个疤,陷阵杀敌九死一生,死有何惧。只可叹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处。而文和,你何其残忍,连见你最后一面都成痴心妄想。
总觉得大帐之中有道目光在注视我。大约是疑心生暗鬼。各自逃命的命令早已下达,我不再理会众人,抽身回帐,想寻得片刻安宁。
晚些时候郭汜闯进来,叫我出帐点兵。我被营地中整装待发的将士们吓了一跳。如今我自身难保,根本没有余力去管他们死活。我焦躁地揉着额角质问郭汜:“这是什么意思?”
“李兄你想想,如果我们就这样四散逃了,一个小小的亭长就能抓我们去见王允请赏。倒不如……”
“不如?”
“不如召集各处兄弟,杀回长安,为董公报仇!” 郭汜这家伙眼中迸射出流溢的精光,一如当年领西凉铁蹄碾过战场的神采飞扬,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尤其是我了解这人素来有勇无谋,完全不适合替几万将士出谋划策。
略一思考,竟觉得这计划十分可行。既已退无可退,那便孤注一掷。道理简单,一时间却往往难以想到。
——难以想到。骑在马背上下颠簸时,我还在怀疑郭汜能想到反戈一击,只可能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而所到之处,残存的西凉军果真一呼百应,大军以滚雪球之势如破竹逐渐壮大,逼近长安时竟已逾十万之数。更有昔日飞熊军的西凉好汉们,个个都能以一当十。
穷寇莫追,王允,今时就要你付出代价。
离长安百里外扎下营寨,风狠命地撕扯着帅旗,猎猎作响。
郭汜在点将台上毫无必要地来回踱步,唾沫横飞地说着些鼓舞士气的话。一战定成败。众将士将矛戈举过头顶喊过激昂的口号,士气高涨,天时地利人和具备。看来演说一番真有效果,虽然不知面对吕布时能发挥几分作用。
众将各自散去集结人马,我跟随郭汜,本想再问究竟是谁给他出的主意。帐中却已有人在了。
“李兄,想不到背水一战倒有生机。先生果真妙计。你我若能夺了长安,定要给先生加官进爵,共享荣华富贵!”郭汜伸出胳膊,大咧咧地将文士打扮的青年勾过来,那人只低眉顺眼地做推辞状:“此保命之计,何功之有?”他转过来,恭敬地朝我也行一礼:“在下牛辅军参军贾诩,见过将军。”
灰色的眼眸里一马平川,瞧不出任何波澜。我望着他,目光再也不能移动分毫。文和,与你每次分离,都好似诀别。我至死都记得,那夜沙漠中晃动的月光,连同你眼中倒映的星光,因我的疯狂全然熄灭。从那之后,我辗转中原遍寻你不得,逐渐心灰意冷,生出几分厌世。想是你早已葬身沙漠,此生再不能相见。纵使你尚在人世,也定是恨极了我,才刻意隐藏踪迹,不与我相遇。却未曾想今日,你这般磊落出现在我眼前,文和。
与你重逢,仿佛用尽我的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是时,文帝为五官将,而临菑侯植才名方盛,各有党与,有夺宗之议。文
帝使人问诩自固之术,诩曰:“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
不违子道。如此而已。”】——《三国志·贾诩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