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行到偏厢房,离曹操书房已不远,曹丕却停住了脚步。在他眼前出现了奇异的组合:曹冲正立在不远的廊下,身上所着衣衫破了好几处,而他正手拿剪子在破口处犹疑不定,显然在考虑怎样下手。一旁比他高不了许多的少年正小声指点着他,不是周不疑还能是谁。离得稍远的是杨修,他着一件月白色直襟长袍,青色的腰带上不知是什么图案,曹丕只觉有点像是竹。他正笼袖眼含笑意,显然对这一幕心领神会。
曹丕觉得在这三人面前发问会显得自己很蠢,但凭他自己实在看不出这是在做什么。还未等他先出声,曹冲见了曹丕,有些羞怯地笑着招呼:“子桓哥哥,来看我这衣服是怎么破的?”曹丕心想难道不就是你自己剪破的么。或许是他盯着剪子的眼神太过明显,周不疑见状立刻埋怨道:“我就说你这样剪根本不像老鼠咬的,连子桓都瞧得出来,怎能瞒得过你父亲呢?”曹丕很不满地想“连”是什么意思,神童就可以这么毫无遮掩地鄙视人么。
还好杨修察觉他的窘迫,体贴地作了解释:数日前有位库吏跑来找到曹冲,说丞相放在仓库中的马鞍被老鼠咬坏了。丞相用刑一向严重,他自觉性命难保,听闻曹冲素来心地仁爱,才来哀求曹冲想办法留自己一条命。曹冲让他三天之后再反绑双手去请罪,自己则弄破衣服,也伪装成被老鼠啃噬过的样子。
“连我放在身边衣服都被老鼠咬了,挂在柱子上的马鞍又怎能幸免呢?我这便去找父亲,让他看看我这衣服。父亲若能这么想,便不会怪罪他了。”曹冲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曹丕,略微地挺起胸,显然在期待哥哥的夸赞。
曹丕勉强地咧嘴笑,摸了摸曹冲的头:“冲弟,你还是这样好心,其实像这种官吏的性命轻如鸿毛,父亲杀得多了,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原本只随口一说,想着冲弟何必为这等人费尽心机。回过神才发现面前的三人正用各异的眼光打量他。曹冲诧异地眨巴着眼,杨修笑容敛去了一些,此外并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最为刺眼的是周不疑的眼神,他只淡淡瞥他一下,便将目光移开去,有些透明的眼皮半闭着,漏出些不易察觉的轻蔑。曹丕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言论太冷血,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无怪周不疑要看轻他。
曹冲垂下长长的睫,朝曹丕蹭过来:“二哥,你说得对,是我多事了。”他敏锐地察觉了曹丕的尴尬,想要化解眼前的局面。然而他伸出的手刚碰到曹丕的,曹丕就像被什么灼热的东西烫了一般迅速地缩回去。曹冲没有放过在那一瞬间,掠过曹丕脸上的阴郁。即使聪慧如他,仍猜不透他为何不悦。不过他想,自己大概令他失了颜面。于是情商突破天际的曹冲愈发小心地察言观色,生怕再令他不快。
等曹丕回过神,顿时为刚才过度的反应讶异并生出羞愧。他试图出言辩解,然而喉咙里只发出几个含混的音调。刚才那一声“二哥”,如同一颗微不足道的石,掷进心底,留下些不动声色的涟漪荡漾开去,最终变成足以覆没舟楫的骇浪。其实他很早就察觉,在诸多子女中,只有自己同父亲一样,血液中流淌着某种冰冷黑暗的东西。他再也不想去找什么父亲——何其讽刺,曹冲此去是怀仁,要救下那倒霉的官吏,他却是为着与人勾结害死大哥的流言,去分辩莫须有的罪名。他从未得到的,他尽数拥有,而且如此轻易。他有什么资格与他相争——他脚步有些踉跄地转身逃离开去,不愿再令任何人看去他心中的深渊。
“什么,你说我嫉妒冲弟?!”曹丕恼羞成怒地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两只绘有锦鲤图案的白瓷杯,连同摆着黑白棋子的棋盘都颤巍巍地抖了三抖。难得他也会在司马懿面前发火,司马懿却事不关己地将手中书又翻了一页。实话说,从曹丕踏入他房间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开始后悔邀他来此。他本来也实在不想在下朝之后众目睽睽下去截住他,尤其是贾诩还缩在人群中看热闹。无奈曹丕近来的行为举止实在反常,已经到了他不得不干涉的地步。更何况——他将书本盖在皱着的眉头上,想起了曹冲前阵子对自己的请求。
“先生,子桓哥哥这些日子魂不守舍,还总躲着我和四哥。他就如此在意那些流言么?”当时曹冲将他布置的功课飞快地做完,上前来扯他的袖子撒娇般地求告,“希望您劝劝子桓哥哥,那些莫须有的中伤终会有不攻自破的一天。”
司马懿觉得好笑:“子桓又不是小儿,这些道理他自然懂……(他停顿了下,仿佛自己也不太确信)况且……”他有些疲倦地揉着太阳穴,好让曹冲看明白他这是强人所难,“为什么找上我?”
“我知道上回他与平叔胡闹,是您拦着他才没惊动父亲。所以您的话,他无论如何都会听。” 不愧是姓曹的小鬼,明察秋毫。司马懿嘴角抽搐着,想起了之前曹丕在酒宴上被何晏逼得穿女装,后来他横竖咽不下这口气,也命人照着何晏的尺寸裁了一身艳俗到令人面红耳赤的女装,并要逼着他穿这身在许昌城中走一遭的事。心高气傲的何晏哪里肯依,二人分毫不让,闹得丞相府鸡飞狗跳,陈群与荀彧闻声赶来劝架,还一人头上挨了结实的一拳。
司马懿那天正好被曹操召进府去并路过了这场闹剧。于是他上去果断将他们分开,只说了几句话,曹丕便转怒为喜,乖乖跟在他身后走了。留下脸上被挠得挂彩的何晏,独自在那里怒气冲天。
“先生,见了二哥,还想请您转告几句话……”那天曹冲最终放开了他的衣袖,改用白皙的手指拉着他的手,将他一直送到府外。多年后,司马懿依然能回忆起这十三岁少年立在丞相府森然压抑的门前,冲他展露平静美好的笑颜,似一朵香暖绽放的花儿。
“冲儿不想当世子,只想一直陪着父亲母亲和哥哥们,平安终老。” 即使在司马懿的幼年,也从未有过如此纯粹干净的脸。这光芒是被自小捧在手心,百般给予爱才能够于乱世存留的珍宝。而他严厉的父亲是座黑色大山,压得他脊背弯曲,难以喘息。
这一刻,司马懿觉得自己能够理解曹丕。他一定也亲眼见过这太耀眼的无邪,并在其中觉出相形见绌。
此刻他正透过书脊观察着曹丕:“我说得不对?少公子聪慧无比,又有一颗仁心,再加神童周不疑辅佐,实在是世子最合适的人选——你不正是为此,才与他生出嫌隙么?这不是嫉妒还是什么。”
曹丕还想反驳,下一秒却闭了嘴,像一只瘪掉的布口袋,泄气地瘫倒在椅背上,这样他的视线,就刚好落在头顶的天花板上,那里有处被雨水打湿的痕迹晕开如新月。
“若冲弟真能当上世子,也不错。”他盯着那弯月又看了几眼,喃喃地低语着。其实,他从未真正渴望过成为世子,曹昂虽死,在他心中,依然是当之无愧能承大业的人选。如果大哥尚在人世,那么他根本不会考虑这个问题——这些如果都是他的真心话,那为什么他会觉得曹冲所拥有的一切完美都显得那么碍眼,简直就是对他天大的嘲讽?
司马懿放下书,走到他面前。他只犹豫了片刻,就做出了连自己也感到意外的举动:他双手捧住曹丕的脸,这是一种介于对待孩童与恋人之间的姿势,用在此刻,尤其是用在小他七岁的曹丕身上,就显得兼有安慰与暧昧。曹丕显然被司马懿难得的主动震撼。他呆愣地垂着手,任由他的鼻尖碰上自己的脸。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桓。”司马懿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曹丕眼中自己的倒影上,而不是那其中翻涌的激越情感,“无论丞相将来立哪位公子为储,你都会成为未来世子最大的威胁。到那时,你就成了丞相的眼中钉,肉中刺,为了保证世子的安全,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所以,你真的希望将大业拱手相让,任凭他人决定命运,而不是和我一同活下去吗?”
曹丕眼中最后一丝光辉终于完全被掐灭。他下意识地将司马懿搂进怀。没错,他终于回想起当初自己立下的誓,要将这天下变成他二人的所有。为此他需要那个位子,他要踩着它向上攀登,站得足够高,才能俯瞰大好山河。司马懿则将头温顺地枕上他的肩,感受着身体相贴的部分他颤抖的动摇。就快了。他还在耐心等待,就像在冬天的林子里蛰伏着等待猎物。他等待着曹丕将那股恐惧,犹豫与迷惑慢慢驱散,最终转化成他所需要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瞎编的花絮之:司马懿如何劝架曹丕何晏
司马懿:(高冷)“子桓,我不要看何晏穿女装。”
曹丕:(气呼呼)“为什么?”
司马懿:(面无表情)“因为(衣服)辣、眼、睛。”
曹丕:(转怒为喜)“我就知道你还是觉得我穿起来比较好看。”
司马懿:“……你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
曹丕笑眯眯地强行拽走了司马懿,二人渐行渐远,还能听到曹丕一路念叨着:“算了不跟他计较,来仲达我们回家我还有许多套你最爱的女装(?)我慢慢穿给你看~”
司马懿:“……”(当场去世)
此时一旁何晏: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
关于女装的情节,请见卷一番外.魏世子曹丕轶事二则 【其二 女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