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将被曹丕拗断的第七枝笔扔进笔堆,又瞅着面前摊开了足有半个时辰,却连动也没动过的书本,忍无可忍地拍着桌:“这文章你要是真不想读,就随便写篇词赋什么的来充数可好?”怎么说他也是曹操亲自指派来教曹丕的老师,他不要面子的啊。
曹丕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第八枝幸存的毛笔,像完全没听见他的话。贾诩不由奇怪荀彧当初是怎么独自一人教三位公子读书的,不愧是王(大)佐(魏)之(主)才(母),他每天光对着集王子病与中二病于一身的曹丕一人都疲于应付。
“为什么是你来当我的老师,为什么不是仲达?”望着趴在桌上碎碎念的曹丕,贾诩做着深呼吸,心中默念三遍“他是曹操的儿子,打死他我也活不成”之后,挤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仲达教少公子,我教二公子,这可是丞相亲口吩咐的。况且前阵子他中了毒,到现在还在静养。”
这当然是句假话。司马懿中的不过是郭嘉所服的那种慢性毒,短期食用少量绝不会有生命危险,只会出现一些不明显的症状。但那日他急火攻心,才导致毒发,饶是如此也只需休息几天,毒便自解了,并不需要什么解药。
司马懿把玩着灰色的长羽,沉着脸,用手中的书朝他丢过来:“所以这就是你给我下毒的理由?”
贾诩敏捷地躲过书本,又接着躲过飞来的笔墨纸砚:“这不是正好么?总要给子桓找个狠下心的理由。”他们要做的是将曹丕打造成最完美无缺的继承人,既霸道又无情,既残忍又冷酷,无谓的温情与优柔都是必须要除去的绊脚石。
司马懿听着贾诩的叙述,感觉要令曹丕变成他所描述的这种人还不如让男人生孩子来得现实:“被曹操知道你用这种方法离间他们兄弟,你我就都死定了。”他并不惜命,他最担心的还是大仇难报,如今他将郭嘉的死也理所当然地算在曹操头上——他必须这样想,否则他实在太痛苦了。
“不是你我,光是你。”贾诩毫不留情地向他指出这点,“别忘了你在明,我在暗,我年事已高,可不适合参与到夺嫡的血雨腥风当中。”说着还做出娇花照水的病弱模样,司马懿怕光似地双手捂额表示十分辣眼,并对他的演技嗤之以鼻:“你以为曹操奸雄是白当的,对于你我联手,他应该早已有所察觉。”否则怎么会塞给他二人一人一位公子,摆明是要分裂他们的合作关系。
“不过你究竟在想什么,居然自己散播关于自己的流言。你就不怕……”司马懿说到一半就识趣地打住了,因为贾诩摆出一种悠然适意的态度,好像他们现在正在风景秀丽的地方郊游。这使司马懿相信他所做的都自有一番道理,再多说也只会变成令他鄙夷的废话。
曹丕心事重重地行走在丞相府深重迂回的走廊里,偏灰色的光斜打在衣袍上,他努力维持着因动摇而难以稳健的步伐,脊背更是虚张声势地挺得笔直,以免父亲在见到他的第一刻就开始数落他仪态不端。父亲上了年纪,开始疑心生暗鬼,总觉得有人要加害他,无论死人还是活人。于是大白天也在府内四处张灯,到了夜晚更是得添一倍火烛,丞相府不十分大,结构却繁琐冗杂,光芒点亮了那些日光照不进的地方,却也无药可救地投下阴影。光影本就一体,无从回避。踏着地上那些不规则的黑影前行时,曹丕思维开始天马行空。他还在考虑刚才贾诩说的话。
当时曹丕从不曾看过一眼书本上抬头,正对上贾诩凑过来的脸,他用的是不经意的闲散语气,然而曹丕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等着要告诉他这件事很久了。
“公子近来可曾听到流言?” 贾诩欲语还休,适时地停顿,像在犹豫“不知由我告诉你是否合适”。曹丕摇头表示他不知情,并配合地问:“关于何事?”
“这些别有用心的人,自然会令该听见流言的人听到,而不该听到的人,半个字也不会入耳——近来有传言称当年大公子的死……其实与你有关。”
“……说是二公子早知张绣并非真心投降,却将计就计,并与我暗中勾结谋划,目的就是要在宛城除去曹昂。所以公子才非但不恨我,还将我视为良师益友。”听贾诩平静的口气,像在说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他倒也不是装,因为整件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这无疑是个极大的罪名,曹操若果真信了,等待他们的将是无比凄惨的下场。
所以,无怪此刻曹丕每朝父亲的书房靠近一步,不安,愤怒,焦虑与恐惧便在心尖膨胀一分。简直觉得有什么要从身体里挣脱而出。为了将那不知名的物体压回去,他死命地用双手捂紧心口。在听完贾诩的话后,他不得不下决心当面同父亲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传播流言的人,一定已经确保曹操听到了这种说法。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自小随父征战沙场,并不是张天真无邪的白纸,看惯了血光杀戮,也见惯了终日在许昌城中,在皇宫中上演的明争暗斗,人心丑恶。只是他内心始终保有一方纯净安宁,那是关于曹昂的全部记忆。大哥用生命换来了他今后的人生,并一同拯救了他的心,如一团火藏在胸中,是他此后无数次对抗战争的严酷,父亲的冷漠,对抗世间所有黑暗的温暖。
如今却有人看穿了这点,将他心中最美好的部分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不仅如此,还令那些碎片化为利刃,要戳得他千疮百孔,好将他彻底摧毁。
究竟是谁?他忽地停步,茫然四顾,所望见的不过司空见惯的寻常景致。然而此刻,他从未觉得周遭如此危机四伏。有人派出死士想杀害父亲,有人下毒想害死仲达,如今又有人散播对他不利的流言。他只觉在看不见的暗里,正有张无形巨网慢慢收拢,而他正是那掉入网中无路可逃的脆弱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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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都长安,战乱仍不可避免。终日嗅到的不过冰冷的铁器混杂着血的腥味,这令我厌烦至极。新的郿坞却已建起,歌舞升平,充斥着甜腻的脂粉与酒香气息。
战事迁延不下,军中逐渐地流言四起:“咱们在城外浴血厮杀,董公却在城中逍遥,听说最近又新纳了许多美妾,哼,当真比做了皇帝还要快活!”李儒成日地忧心忡忡,叹息说军心如此不稳,日后必败于联合军之手。叫我们想方设法先稳定军心再说。他就这样一面摇着头,一面不停地叹着气走了。见一向运筹帷幄的李儒竟如此紧张,我也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我们在打着一场必败之仗。
郭汜却不以为然,大咧咧地拍着我的肩,道:“你看见长安固若金汤的墙与城郭了么,你看见咱们的飞将吕布多么骁勇善战,长安城有他,又有诸多精兵强将,你还紧张个什么劲?”我认为他说话的口气,简直与平时吕布成天地在我们面前吹嘘:“我有赤兔马,方天画戟,一骑当千天下无敌!”——那样地如出一辙。不过吕布武力的确堪比战神下凡,完全有资格睥睨众生。他郭汜又算哪根葱,也能跟着一同盲目吹捧。
这家伙没心没肺,还有闲心凑到我耳边开始口无遮拦地八卦起董卓的爱妾。郭汜和我一样爱流连花街柳巷,还常与我交流体验心得,武将之间的情谊就这么简单粗暴,一起出生入死,一同寻欢作乐,饮最烈的酒,使最快的刀,和以前与氐人们厮混时也无本质不同。他不好男色,也不需要画饼充饥,但这并不妨碍他将我视作同道中人。
他以他贫乏的词汇量,描述着那新纳的美妾貂蝉容貌如何瑰丽妖娆,身段如何婀娜诱人。看他毫不掩饰的垂涎模样,我奇怪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了本应被董卓藏于深宫的貂蝉。一谈起这个话题郭汜一反常态地口若悬河,讲述着那日他正应召准备去董卓府上,就和慌不择路的吕布撞了个满怀,只见他身后董卓提着方天画戟气喘如牛,朝着他二人就掷了过来。他连说带比划地向我描述那方天画戟是如何堪堪擦着他头顶而过,几乎削去他一块头皮。真险哪!他夸张地长叹,差点就得变秃头了。
我对郭汜是否会秃头毫不关心。只好奇这对义父子怎地竟反目成仇。当然是为了那个女人,貂蝉了。郭汜的劲头又上来了,将热气直哈到我耳边。“据说貂蝉本来是要许配给吕布,谁想给咱们董公看上,硬抢过来,生米做成了熟饭。这吕布还不死心,竟想让貂蝉随他私奔,你猜怎么着?正巧被董公在凤仪亭抓个现行!哈!”他笑得幸灾乐祸,又继续说,“之后这事被李儒知道了,他居然劝主公干脆把貂蝉给了吕布,结果被主公一句‘把你的爱妾也赐给吕布如何?’给噎得哑口无言。我还是第一次见李儒那么狼狈,不过这事摊到任何人头上都不能答应,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哪!”
夺妻之恨,夺妻之恨……“应该是董公先夺了吕布的妻才对。”我自言自语,郭汜因这番慷慨激昂的八卦并没从我这里收到预期效果而不满,并且很显然,他对貂蝉该是谁的看法跟我完全不同。我望着他悻悻离去的背影,想起吕布平日看谁都一副“在座各位都是辣鸡”的狂拽酷炫,又想着李儒这段时间魂不守舍,垂头丧气的模样,莫名感到这件事可能还有后续发展。
但愿一切太平无事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仓舒的便当正在缓慢加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