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青囊书烧毁的次日,华佗的尸体被曹操下令抛到城外。贾诩后知后觉地想,好像还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于是他去找司马懿,想听听他对整件事的心路历程。
司马懿在自己家中竟也衣着齐整好像即刻就要上朝,他端坐在内室,正对着一杯酒出神,连有人在他对面落座也视而不见——或许是假装视而不见。实际上,贾诩觉得他过分镇定了,简直令他怀疑这人是不是已经石化。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悠,见那对眼眸虽然黯淡,但仍是活络地转动着,他放心了:“其实华佗……”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简明扼要地表达想法,“……他不一定非要死。”
“不,他必须死。”
司马懿就带着平静如死水的表情,将手中的酒杯毫无征兆地捏成了碎块。红色的血液顿时顺着青色的瓷片流淌,滴在他难得穿着的白衣下摆。惨烈决绝的光景。
他猛地起身。贾诩毫不惊讶,暴风雨来临之前,海面总是波澜不起。这只小猫终究还没能学会自如地收放情绪,这样不行,轻易暴露弱点会令别有用心的人找到可乘之机。
“他居然给奉孝服用那种东西,那种——”司马懿还在那里纠结,要寻找一个恶毒无比的词语,来形容华佗的行径,然而最终他像是词穷般,只颓然地跌坐回去,将满手瓷片握得更牢。贾诩不得不使劲掰开他的手指以阻止他自残的行为。
不小心也沾了一手的血,他不动声色,在袖子里将手擦净了。
既然如此,索性就再推他一把,看能否置死地而后生。
“……你说这个,就是奉孝留下的遗言?”司马懿望着贾诩从袖中拿出的一根灰黑色长羽,正安稳地躺在摊开的白色丝绸包裹上,
贾诩并没什么耐心地咂嘴,“你不是一心想知道么,如今我分毫不差地告诉了你,你竟然还质疑我。”说着就戏精附体一般地,做出些活灵活现的长吁短叹。
司马懿并不理会贾诩,他望着那根长羽,眼里缓慢地蒙上了一层雾气,蕴含复杂情绪的半透明浑浊打着旋,最终如凋零的落叶般纷纷枯萎剥离,手心传来的阵阵抽痛,也冰冷着麻木。他用未曾流血的那只手覆住眼,只觉黑暗轻微摇晃,逐渐浮现出潮湿温润的青葱林木间,那个无拘无束的少年。
循规蹈矩这四个字注定与郭嘉无缘。自小被父亲以极为严厉甚至可以算残酷的家规管束甚紧的司马懿,当初在颍川时便羡慕极了他的肆意飞扬,如同笼中之鸟艳羡蓝天。他多希望能像他一样自由,这种憧憬被无限延伸扩展着,最终变成了对郭嘉本人的渴望。
他还记得那一日在竹林里,他鼓起勇气吻了他,二人分开后他忐忑无比,生怕自己的心意被面前这人鄙夷,郭嘉却只用指腹摩挲过他涨红的脸,然后轻点着自己的唇:“这里可是涂了毒的,看,你就要毒发身亡了。”他狡黠地笑,像在嘲笑他紊乱无比的呼吸。司马懿被他玩笑得神思更为混乱,两颊泛红,耳旁轰鸣阵阵,说话也跟着磕绊起来:“那,那么,可有解药?”
郭嘉漫不经心,顺手从地上拾起不知是何种鸟遗落的羽毛:“据说鸩鸟之羽有剧毒,放入酒中就能置人死地,你要不要试试……以毒攻毒?”这人鬼点子向来最多,又爱捉弄人,老实的荀彧就常被他调戏得促狭无比,却拿他无可奈何。
“哎呀,我竟忘了,前阵子我偷着藏起来的酒,可都给文若缴去了呢……看来,这毒怕是无解了。”只见郭嘉带着迷人的巧笑,将那根羽毛放在嘴角边吹气,眼珠转动,露出矫揉造作的遗憾表情。司马懿却灵光乍现,配合地再次吻上了被羽毛覆盖去一半的唇。清风掠过成片的树梢,摇曳着,如同温柔的手在撩拨心弦。
后来司马懿一直认为郭嘉是抱着一种随便的态度接受了他的感情。实际上,他对任何事都显得毫不挂心,这种率性曾令他爱极,也令他烦恼,这人血中流淌着难以捕捉的风,变幻莫测,难以掌控。
所以当郭嘉被荀彧举荐要去投效曹操时,他也没有吃惊。风无常形,无法被捕捉,也不会轻易停驻,只会偶尔顽劣地拂起你的衣角,令你心驰神遥,又令你怅然气恼。
离开颍川那天,郭嘉给他讲了个故事。
“鸩鸟以毒蛇,毒栗为食,因此浑身带毒,是不祥之兆。其实,鸩或许也不想吃这些剧毒之物,但是为了活下去,它别无选择。”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身青色布衣,立在通往许昌的大道岔口,在风中站立不稳似地微微摇晃,发冠部分难得梳得齐整,只是垂下的发尾还有些一如既往地毛躁,好像刚刚离开床榻。司马懿持着他冰凉的手,听了这番话,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只认为,他能对他说这些话,就代表着用不了多久,他定会再回颍川,就像当初他轻易就从袁绍那里跑回来,而他还会在这里等着他,将他终年捂不热的手重新揣进怀。
他变作了一个青色的点,消失在路与天际相接的尽头。
左等右等,郭嘉没有回来,却等来了曹操的招募。彼时司马一族尚在迁延观望,想等着早晚必有一场恶战的袁曹分出胜负,好看清未来天下的归属,再决定要效忠的对象,于是他与大哥一同称病,拒不前往。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与郭嘉再度相逢已站在敌对的位置,而当他在仇恨中沉沦时,心爱之人的生命却在点滴消逝,他毫不知情,任由他饮鸩止渴,慢慢死去……
徐州,奉孝,曹操,奉孝,赤壁,奉孝……他再也难以忍受地蹲下身,想要与这纷乱的一切隔绝。他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思考,心中掩埋的深渊终于开始撕扯嚎叫,仿佛有热辣的血要从心口喷薄而出。奉孝,父亲,兄长,叔父……他重视的人一个一个离开了他的身边,独留他在这世间孤身前行,而他此刻却宁愿与他们一同沉睡在黑色的泥土下。
贾诩在一旁静立观望,这没什么。他想。破茧成蝶的过程总会血肉模糊地来临。他若不能羽化成他所想的样子,那么……也就再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曹丕循声踏入房中的一刻,目睹了奇异的一幕:司马懿蹲在地上,正狠命地敲打着头,像魔怔了一般。贾诩却淡定地坐在旁边,情绪毫无波动,甚至还倒了一杯酒。
他第一反应是司马懿也发了头风,因为眼前这景象实在太像自家父亲头痛欲裂的反应。还未等他伸手去扶,也未等贾诩开口解释,就见司马懿摇晃着站起来,迈着如同醉酒的踉跄步伐朝他扑过来,双手扼住了他的脖颈。
“仲达!”换作平时,曹丕想要挣脱简直易如反掌,奈何此刻面前之人横生怪力,他又被这突然袭击搞得过于惊骇,一时竟忘记了自己的一身武学,只徒然地挣扎,想逃脱铁钳般的桎梏。
被掐得两眼阵阵发黑,几欲窒息时,他模糊地回忆起在荆州的山里,司马懿也曾毫不留情地扼他咽喉,将他当成要随时提防的敌人。那时他只当他与父亲一样有梦中杀人的防御机制。但此刻见他如此狠戾,曹丕心中浮上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该不会真想杀了我吧!
就在他惶恐地瞪大双眼的一刻,颈上的力道瞬间松懈,眼见司马懿如同断线的纸鸢般无声飘落,他眼疾手快,一伸手便接他入怀。
“究竟怎么回事?!”他半搂半抱着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求助地去望贾诩。贾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斟满了杯中酒,“没什么,只是中毒而已。”
“……中毒?!”还而已,这人心到底得有多大!曹丕连忙端详着怀中人,确实是有些面色苍白,嘴唇泛起一层可疑的紫色,毫无疑问是毒发的症状。他惶急四顾:“我去请太医!”
贾诩站起身,施施然拦住他:“不过唇上沾到少许,毒性不强,并无大碍。”他随即垂下眼,压低声音,“二公子,此事最好暂且不要张扬。好叫那害他之人以为得逞,免得来日生出更加阴狠的手段。”
曹丕将未及呼出之气强咽下去,刺得喉咙发疼,像吞下满口芒刺,刺拉拉地净发出些不成句的怪声:“是谁下的毒?”
贾诩拈着须,谨慎地慢慢措辞:“有些话,公子本不该知道。其实早在赤壁时,便有人欲取仲达性命。”
见曹丕似要开口发问,他只做一个噤声的动作,煞有介事地继续道来:“据我所知,仲达的营帐离主营很远,火起时完全能够全身而退。但有人趁乱偷袭将他打晕,好确保他会在最危险的地方出现,这借刀杀人使得真妙,若果真死于战火之中,自然是怨不得旁人的。”
曹丕对贾诩的话深信不疑。他当时就曾疑心为何仲达会出现在中军帐附近,现在想来若是有人蓄意设计,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他不由将怀中人搂得更紧,心中却还有不解:“可是他平日也没什么仇家……”
贾诩用一根手指将酒杯弄得团团转,冷笑:“如今不少人都知道二公子您对仲达另眼相看,即使他什么都不做,也早已被视为你的心腹。想要他命的人多得是。至于那些伏于华容道的死士……”他满意地看到曹丕的瞳仁如同遇见强光那般骤然收缩,便知火候已到,点到即止。曹丕不傻,怎会想不到两件事间的关联。有人想司马懿死,也要他父亲死。司马懿一死,他曹丕便如断一翼,再难一飞冲天。而曹操一死,世子之位便理所当然地归于留守许昌的两位公子。
可是,是子建,还是仓舒?曹丕感到足尖开始慢慢变凉,周身的血液奔流愈缓,终于悲戚着冻结成冰。
他想起阳光下那胜雪的衣袍,那明亮如星辰不蒙尘埃的眼眸,那好似向日葵般明媚不带阴霾的笑容。曾经成为他救赎的血脉亲情,难道全是唱作俱佳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