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的监牢贾诩不是第一次来,不过当初曹操带回司马懿,知道他早晚会妥协,因此将他关进牢中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威慑。而华佗触了曹操的逆鳞,理所当然被投入了这里最晦暗的一隅:走廊窄仄无窗,若不是燃着零星烛火,根本就伸手不见五指,叫人简直难以辨识白昼黑夜。不过同牢房本身相比,走廊简直要算得宽敞干净,衣衫褴褛的犯人们被关在狭小如同棺材的隔间,时不时发出些凄惨的叫屈,或是意味不明的疯狂呓语。四处充斥着血液、霉味、粪便和绝望的气息,熏得叫人睁不开眼,更能带走最后一丝活气。简直是活生生的地狱。
贾诩梦一般穿行在阴暗潮湿的廊间,一面前进一面走神。一切似曾相识,相似到时隔多年他仍无法直视。自己是有多无聊爱管闲事,才会买通本就对神医的处境心生同情的狱卒偷偷到此。这样做风险实在太大,完全不像他的作风。果然那间黑暗的牢房仍在他心中作祟,让他觉得这次非做些什么不可:他一定要见到华佗。
狱卒将他领到尽头一间最窄的单间,华佗正缩成一团倒在灰暗发霉的稻草上,手脚上都挂着沉重无比的镣铐,而墙上沾满血迹的铁链,昭示着之前他正是被缚于此受刑,无论是满是破口的衣衫还是血肉模糊的皮肤都触目惊心着再没有一处完好,一旁的地上还丢着两根被打断的鞭子。贾诩蹲下身,好透过铁栏将昏暗中的那人看得更清。
“咳咳,你何必来探我这将死之人,留心惹祸上身。”他还没开口,华佗已经挣扎着试图爬过来,来到并不存在的光亮中,在稻草上留下一路斑驳的血痕,像墨汁即将风干的毛笔留下的字迹。隐约能见他的半边脸高高肿起,左眼简直成了一条缝,明显除了鞭挞,还被谁狠狠掌过嘴。
贾诩对他如此凄惨还有余力关心别人表示出一点惊讶:“听说你提议要劈开曹操的头?”
华佗半脸严肃,徒然地用满是血污的手擦了擦脸,纠正道:“丞相头风已无药可医,唯有饮下麻沸散,再用斧开颅,取出风涎,才可彻底痊愈。”
“……你果真就站在曹操面前说了这番话?”虽然来这之前他已大约知晓了经过,然而不听得当事人亲口承认,贾诩绝对无法想象竟然会有人如此作死。这人身陷囹吾一点都不冤,不如说没被当场处斩已是万幸了。
“告诉我实话。否则就太迟了。”贾诩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稍微靠得近些,只觉浑身关节都咔吧着发出抗议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华佗虽然面目全非且命不久矣,仍试图露出些孤傲的神色:“说了又能改变什么?”
“或许,我会考虑救你。”贾诩不明白这人在他面前拿架子有什么意义,“曹操就这么值得你孤注一掷么?”
华佗那只还算完好的眼睛睁大了,他的表情混着惊讶,不解,以及被戳穿愤怒与尴尬,这使他此刻的模样看起来更加狰狞古怪:“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揭发我?”
“你的计划很拙劣,尽管如此,若不是有人暗中阻挠你,你几乎就成功了。曹操的死活与我并不相干,我自然没必要多加干涉。”现在还不是时候,一枚早晚成为弃子的棋,也必须在适当的时刻使用出去。
在那之前,子桓,可别让我失望啊。
“走吧。”贾诩变戏法般掏出把小巧的钥匙,打开了分隔他与华佗的那扇门。“只要还有一条命,你可以离开许昌,最好逃去孙刘的地盘,别再回来。从今以后,你可以继续顶着神医的名号云游四方,随便开张方子便值千金。这样不好么?”
华佗像是被说动了,兀自凝视着那一方不再有铁栅栏遮挡的出口,眼波中流转着毫不掩饰对自由的渴望。然而下一刻那光泽迅速地消失了,即使如贾诩般城府也要讶异——他努力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过来,缓慢却坚定将那一方打开的牢门重新关上,将最后一线生机毅然决然地掐断了。
在贾诩的人生中,只有极少时刻难以保持淡定。而就在这一瞬,他觉得自己被阴郁的回忆,被这些看透生死的人深深地伤害了。
“为什么?”他整个人几乎扑上去,双手死死攀住牢门,也顾不得铁栏的锈冷硬带刺,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副衰老不再美艳的躯壳,配上哭笑不得如之奈何的纠结——一定难看至极。他在对华佗,又仿佛在对某个并不在场的人发问:“明明可以生,为何你却选择死?”
华佗又重新倒回草上,刚才那一连串动作彻底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也使得更多鲜血从他的伤口中汨汨涌出,他整个人都被染成了殷红,脸却变得像纸那样苍白,话语也一同变得气若游丝起来,“没有为什么,是我自己不想活。” 他仰面朝天,眼神开始逐渐涣散。
“我爷爷,才是人们口中真正的神医华佗。他从小醉心医术,对高官厚禄不屑一顾,他常年地不在家中,撇下我奶奶,我父亲,还有一家子老小,去成就他乱世名医的美名。我父亲,虽然那么地痛恨做了闲云野鹤的爷爷,终究迫于生计,只能选择当一名医者。只是他没有那般医术高超,却心比天高,拼命地巴结权贵,也只混成了长乐宫中一名人微言轻的太医。然后,吉平他……”他停住,如离水的鱼那般大口喘息着。贾诩不用听他说也知道后续:那年董承和太医吉平联手弄出的衣带诏,令曹操盛怒之下将二人家小尽数杀绝,又入宫缢死董贵妃,派兵监视献帝。这还不够,他还要杀鸡儆猴,非说除了吉平,定有其他太医也参与其中,于是将太医院血洗一空。
“……我一直在等,看有没有机会能够报仇,但是曹操的确病得很重,我开始心浮气躁,生怕疾病会先一步夺走我的仇人。”所以才有如此愚蠢的以斧劈头的提议么。看来被仇恨占据心灵的人,智商也会随之下降。
贾诩不得不再次蹲得更低,几乎要趴在地上,好贴近那个濒死的人。可以的话,他不想再近距离地接触任何形式的死亡,然而从华佗那里,还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奉孝留下的锦囊,可是在你那里?”听得郭嘉的名字时,华佗眼中映出回光返照的色泽,如同蜡烛即将燃尽前迸射出最后的火焰。他努力地张开嘴,声音几不可闻。贾诩不得不用昏花的老眼费力地辨认出嘴唇的翕动。
“去这里拿吧。还有爷爷传下来的青囊书……也一并交给你了。”最后吐出几个字,地上的人便闭上眼,不再动弹。
贾诩按照指示,从许昌城中一间极不起眼的客栈房内找到了华佗留下的东西。除了数十卷《青囊书》,就只有那个贾诩亲眼见过,曾被郭嘉亲手封上的锦囊。这人行事终究古怪,将药瓶和遗言交待给他,让他交给司马懿,却将锦囊给了华佗,只是他恐怕想不到最终还是落到了他贾诩手里——华佗临终之际,只有他在一旁,他又有甚么选择呢?
他将所有东西都带回家,在后院生起了火,然后将锦囊拆开,开始读起其中单薄的几片纸。良久,终于到了最后一张。那张纸同前几张不一样,只昭然地写着四个大字:“病由心生”。
奉孝,难道你早就料到,我会是这拆阅锦囊之人么?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许久,直到木柴几乎燃尽,火盆中只剩了些有气无力不肯痛快燃烧的炭头,他才如梦初醒,将纸张重新塞回锦囊中仔细收好。又留下《青囊书》的其中一卷,将其余的全部投入盆中。
——你不是说,我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么?所以,抱歉,你所托非人,我不需要这些东西。贾诩带着笑意,看火焰立刻欢快地重新跳跃窜动,开始毫不留情地吞噬真正的华佗毕生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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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找曲颜时,却被告知她已遭人杀害,据说整颗头颅都面目全非,像被人用重物反复击打直至彻底破碎。
我没有亲眼见得尸体从醉花荫中抬出的一刻,老鸨心有余悸,抖抖索索地向我描述她当时见到的情景,说若不是那尸身出现在曲颜房中,又穿着她的衣服,根本无从辨认死者身份。我心不在焉地听,眼前忽然出现了奇怪的画面:月色下白衣灰发的少年,瘦小的身躯费力地搬着一块大石,步履维艰,试图扔进没水有尸体的枯井里。我讶异自己为何会将两件无关的事情想到一起,定是思念成疾,任何事,哪怕是这般惨剧,也能令我想起文和。
我没有心思为曲颜难过。不久十八路诸侯起兵,我和郭汜华雄一同被董卓派去虎牢关支援吕布。我又一次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和谁交战,一会儿是孙坚的军队,一会儿又是公孙瓒的骑兵。我只知道全天下都成了敌人,董卓独霸朝政以来骄奢淫逸,早晚都会有这一天。
如此交战数月,胜少败多,连华雄都在阵前被斩,终于到了不得不败逃的时刻。此时李儒站出来,寥寥数语,提议迁都长安并焚城。对于李儒这人,我向来有些莫名畏惧。不是因为他擅出毒计心狠手辣,连毒死少帝都毫不手软,而是他周身散发的气场与文和微妙地相似。岁月流逝,从他身上,我多少看清了当初文和为什么离开我。我太过傲慢,总是理所当然,将他摆在一个弱者的位置。其实,文和同李儒一样,很强大,并且残忍。我的保护对他而言是种禁锢。
我随军西行入长安时,还忍不住回望那座熊熊燃烧的城池,其实我根本看不到那些沉淀了百余年光阴的民居街巷,还有皇宫奢华无比的重檐朱门是如何地被焚烧殆尽,只能见得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天空。我曾怀揣希望,以为文和或许在此,然而如今连这座城本身都化为了灰烬,连同我那无望不切实际的梦境。
那天望着昔日繁华无比的花城洛阳,就这样被付之一炬。我只是想着,文和,你等着,我一定要找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丕司马的戏份减少,一直在写华佗的事,并非跑题,因为这一段铺垫对之后的剧情走向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