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其实不关心这人是不是真正的华佗。但眼前的青年显然不打算老实回答他的问题,他收起手中银针,面不改色地说:“你说的那医者正是老夫我,实不相瞒,我今年九十九岁了。”
见贾诩又开始作头痛状,他倒神色自如地夹了一筷子菜:“是啊,第一次听见的人总是觉得很难相信。”他一副很懂的表情,还有心情隔着桌子拍拍对面人的肩膀。对于这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贾诩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讪讪讥讽:“我竟不知先生如此高寿,敢问长寿有何秘诀?”
“保持青春很简单,清粥小菜,淡泊名利,多行善事,早睡早起。”华佗像模像样地站起身,神采飞扬地传授起了养生之道,“再辅以我自创的‘五禽戏’,越活越年轻绝非不可能,我这些年的逆生长就是最好证明……”
贾诩略不耐烦地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自我吹捧,请他到此可不是为了听这些漫无边际的废话的:“实际上我是想问先生,关于奉孝留下的小瓶……”
一提起这事华佗就三缄其口,还是那句说辞,“恕我无可奉告,因为你对我有所隐瞒。”贾诩颇为厌烦地皱眉,逢人只说三分话是他的一贯作风,况且,他当然不可能将掌握的信息告诉一个连真实身份都成谜的人。这人行事实在太过诡异:之前曹操千金寻他,他竟不来,却暗中替郭嘉诊治。如今又轻易被曹丕找出来,堂皇地替曹操治疗头风。前后反差如此,实在令人非常介怀。
“瓶子你肯定打开看过,又何必来问我?”华佗背过身,对院中几株松柏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生硬的背影明显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奉孝交于我时,并没说盒中之物不能查看。”贾诩虽知他瞧不见,依然敬业地摆出无辜甩锅的嘴脸,“瓶中也不过是些状如白玉的颗粒,像是药物。他特意将这样东西留给仲达的理由,我实在好奇,。”
月色纱一般温柔地覆盖庭院,有下人举火步入,却被贾诩拦了接过,亲自逐一地将园中烛火点燃。微弱的光线被明纸灯罩一笼,发出些更模糊半透明的巨大光影。他在这忽明忽暗的光景中回眸,试图弄清华佗是否真听明白了自己的问题。然而华佗只重新坐回石凳上,这令他的脸彻底浸没在未被光线穿透的黑暗之中。
“那时,奉孝还说了什么?”他就浸没在如同深渊的晦暗里,发问。
“他的确说了些耐人寻味的话,不过不是留给你我的。就如同那瓷瓶,都是给仲达的。”贾诩努力回想与郭嘉最后的相会,他一如既往地狡黠没个正形,还与他一同饮酒作乐,虽说那是一次类似于临终嘱托的会面,但他当时的确没想到,一贯没心没肺嬉皮笑脸的妖孽不久后会真只剩一副冰冷坚硬的灵柩。
死亡是双温柔残酷的手,将鲜活的尽数掠夺,只留下些空洞的回忆,留给活着的人聊以慰藉。只是有时那回忆太过温柔,化为月光映于心口终年不消。
贾诩怕死怕得要命。对于看淡生死的郭嘉,他很难理解他的想法。不过他既能遗计定辽东,那么他留下的东西肯定有特别的意义。这个古灵精怪的世之奇士,他的心思旁人怎能轻易看透,对于瓶中之物贾诩自有一番猜测,只是他难得惶恐……生怕会错了意,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
“既然奉孝不告诉你,那他自有一番思量,我也不便透露。”华佗再次明确地表示无可奉告,他背起一旁的药箱,摆出离去的姿态,却又忽然接近,唐突地撩起贾诩的衣袖,抓着他枯瘦的手腕,去号他的脉。
“你真的有病。”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像镜面反射月光。贾诩感觉心脏在他薄薄的皮肤下撞击着华佗的指尖,一下一下,昭示他苟延残喘的生命。
他终于忍不住问:“可有药医?”
“无药可救。”虽然是意料中的答案,贾诩还是忍不住恼火,好像他已经躺在病榻上,正被宣判病入膏肓一般。他自嘲地笑道:“果真如此。幸好我年事已高,也算活得够本了。”
华佗还是用那种灼人的眼神盯着他,贾诩沐浴着这样的目光,总错觉眼前这人不是华佗,而是郭嘉。漫不经心地就能看穿他的秘密。
听得曹操又召自己,司马懿无所谓地坐上车朝丞相府行去。如今他的命再不属于自己,仿佛向谁借来的一般,能多活一天便是幸运。或许,更早前,他的人生就该终结了,他没有死在徐州战火中,也没有死于曹操的秋后算账,苟活至今,他已觉十分不可思议。
该来的总会来。他将车辇上遮着的布帘挑开一点,从缝隙间露出些许昌城灰黑色的街道。当初他被俘到此,怀揣着理所当然的仇恨,将所有人都视作敌人。那时他并不知与郭嘉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总以为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说服自己,让爱恨相互妥协。
他被带到曹操所在的偏厅。曹操本人斜倚在榻上,只穿件单薄的亵衣,头上紧缠着湿润的褐色布条。他以手支头,指尖死命地按压发红的额角,显然头风正令他痛苦万分。司马懿想着刚才领路的小厮战战兢兢,料想吃足了病中曹操喜怒无常的苦头,他不卑不亢地行礼,静待他发落自己。
曹操虽病着,周身散发的冰冷锐气依然不减。他一边按头,一边用眼角睥睨站在面前拱手不言的青年,开门见山地说:“我今日召你来,是要你当我儿子的老师。”
司马懿面瘫的表情顿时绷不住,他不假思索地脱口:“我拒绝。”然后觉得好像过于失礼,忙补充:“请容属下拒绝。”
或许是头疼实在磨人,曹操看起来很是焦躁。司马懿知道在这时拂逆他无异自寻死路。不过……眼前浮现出曹丕的脸。这也许只是一招试探,曹操想知道自己对曹丕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力,那么对于他所提出的事,他更应该拒绝,才能不去趟这滩浑水。
“你何必急着回答,我还没说是哪位公子。还是说,无论是谁,你都要拒绝?”曹操嘴角正挂着一丝暧昧的笑意。的确,曹操儿子那么多,他怎么偏偏就想到曹丕一人。司马懿心里把自己骂了一通,如此轻易就中了曹操给他挖的坑。
“我才疏学浅,不能教公子们什么。”他忙做出谦卑的推辞姿态,这是和贾诩学的,以退为进,无论曹操准备塞给自己哪位公子,他都不能接受——当然曹丕就更不行了。
对于他的坚决,曹操没急着发表评论,他只是解了头上的布条,重新绑得更紧。然后他从卧榻上起身,取下一旁剑架上放着的佩剑,又取来一方绢布,擦拭着锃亮的剑身。司马懿知道这是曹操随身佩剑“倚天”,同已被赵云夺去的“青釭”本是一对。
他就这样毫无必要地擦了好一会儿剑,司马懿忍不住想这种威胁也未免太幼稚了。随即他听见曹操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的叔父司马徽,前不久已被我接来许昌。”
司马懿身子不觉一僵。司马徽怎地来许昌了?曹军不是兵败如山倒,灰溜溜地撤出了荆州么,又怎能寻到深山中叔父的宅院。何况……他想起那道狭谷深的山路,那数十只野性难驯的猛虎,那一方田园之乐的小院,他无比相信叔父在这乱世中也能梅妻鹤子,平安终老。
随即焦灼地左顾右盼,仿佛确信司马徽就藏在这丞相府中。
“可惜他在途中因水土不服不幸染疾,还未到此便发病去世了。”曹操终于放下剑,拾起搭在一旁的黑色外袍,胡乱披在身上,他此刻的笑容十分清澈,如同剔透无比的冰,望去是森森的无情寒意,就在看他有无勇气质问他司马徽真正的死因。司马懿眼中所有的光辉瞬间熄灭,脸上呈现出死灰般的衰败。他几乎忘记了理智,心中的情感死命叫嚣着,让他只想朝着面前的人扑过去,和他同归于尽。
他是故意的。他是在惩罚我,他知道赤壁那晚是我。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握拳太过用力,指甲将掌心掐得出血,他的眼前缭乱着,飞闪过混乱的画面:青州兵的铁蹄碾过彻底洞开的城门,哥哥被下邳湍急的流水卷走,郭嘉在月色下的许昌对他冷笑,叔父劝他不要复仇从长计议,还有曹丕,拼命将他从赤壁连天的战火里救出来……
眼前浮现出曹丕的脸,即将决堤的情感莫名平静下来。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贾诩的用意。如今在这世上,他真正是孑然一身了,然而他不能自暴自弃,因为他手中正握着一枚强力的棋,如今曹操又亲手送上这个机会,他不能感情用事而让一切付诸东流。
开弓已无回头箭,他已别无选择。
于是他飞快地调整情绪,用力地咽下哽在喉头的那口气,只觉吞下了万根银针,刺得心口生疼。还象征性地用袖子拭泪,表示出一点悲怆:“我司马氏本是名门大族,却因徐州之祸尽数凋零,唯独叔父与我苟全于世。如今叔父竟也病逝,可叹我叔侄无缘同侍曹公,实是一大憾事!”
听得他若无其事地提起徐州,曹操难得愣了一下,不由仔细多将眼前人打量了几眼:这人心性他略知一点,何曾也学得狡黠无比,能在他眼皮底下神情瞬息万变不留破绽。其实他曹操用人,向来是讲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唯独这人,他不会看错,此人可用,但须要时常提防。
只可惜你这点小聪明在仓舒面前根本不够看。曹操似也忘记了头痛一般,得意地露出笑意。而一直拱手拘着礼的司马懿,也就适时来问:“不知主公要我去教哪位公子?”
“我儿曹冲。”
“属下……遵命。”
司马懿即将迈步出门的一刻,曹操忽地在他背后长叹。
他身子不动,只扭过头去看那个正在叹息的人,这是他的招牌动作,曹操因此称他为鹰视狼顾之徒。其实他天生如此,只是在曹操的眼中,自己永远都是居心叵测久非人臣。当然,谁叫他同他有死仇呢。古往今来暴君都是如此,亲手塑造出自己最畏惧的强敌。
“若奉孝在……”曹操话刚开了个头便戛然而止。然而司马懿却领悟了他的意思。若郭嘉还活着,他曹操是绝不会将自己最理想的继承者交到他手中的。他还坐在床沿上,久久地叹息着,司马懿注意到他鬓角微霜和脸部垮塌下如流水的纹路。这果真是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雄么?英雄迟暮,大约便是这样的光景。不,这人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个残忍冷酷,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混蛋罢了。
奉孝,你就是为了这个人,搭进了你的一切么?
他第一次前所未有地觉出自己鲜活的年轻:他的青丝还未染尘,眼眸尚未晦暗,无论受到何等折辱,他依然拥有光鲜不带折痕的崭新未来。而曹操……他定然是终于意识到在自己活着的年月绝无可能见得天下一统,才转移战略,开始热衷于培养大业的接班人。子子孙孙无穷尽,只要优秀的继承人不断绝,总有一人能得到这天下。
曹丕——他手中握着的这枚棋会替他冲锋陷阵,而他只需运筹帷幄,就能打败比自己强大许多的对手,最终获得想要的一切。
他想要的,只有复仇。
他依然保持着头部向后扭动的别扭姿势,眯缝着自己有鹰视之名的双目,轻声像在对曹操说,又像独自叙述着衷肠:“奉孝在病中时,曾接受过自称华佗的人的诊治。他给奉孝服用的药虽然能暂时缓解病痛,却是一种慢性|毒,不但会令人成瘾,还会对身体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那人根本不是什么神医。”他故意停顿,满意地看到曹操在听到这番话时脸色顿时暗沉下去。“若奉孝在,安能让我有如此的惨败!”……他不是如此哀叹过么,他能看到蔓延过赤壁的业火此刻正燃烧在曹操眼里,而他周遭空气中冰冷的肃杀简直压抑不住。
“如今他又以华佗之名替丞相治病,此人居心叵测,若单是无法令丞相痊愈也就罢了,只怕……”他欲言又止地结束了一番话语。点到即止,剩下的让曹操自己去悟,至于他领悟到何种程度,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兵临城下,四面楚歌,只需最后绝杀一击。
他又行一礼,翩然而去。
行至廊下转角处,见郭嘉立在那里,神色失望地看着他。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过。郭嘉的幻影只动了动嘴唇,便黯然地消失了。
奉孝,对不起,从前的我已经不存在了。他闭眼,从前的颍川只剩了个轮廓模糊的剪影,终于彻底消失殆尽。
几日后,神医华佗因企图谋害丞相曹操,被捕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