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的确是怕了此时的贾诩：他仿佛在笑，然而脸上的每一寸都散发出不近人情的寒意。或许他本身并不可怖，而是在曹丕内心不肯承认的部分，一直就有那么点害怕贾诩。谋士不同武将，擅长杀人于无形，这人动一动嘴皮，就能令整个长安血流成河，还令典韦和大哥丢了性命。怎能不叫他心生畏惧。

不过贾诩并没拿曹丕如何。他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站住，紧绷的面皮终于松弛下来，现出几分柔和。然而眼角眉梢还是泛着冷。他在开口前，先支起了脖颈，转动着确认四下无人。他还真是谨小慎微。曹丕苦笑。看样子他没发现任何危险，因为他终于肯凑近低声道：“公子，我说过，他们都是你的敌人，你怎么忘记了？”

曹丕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原来他就是来讲这个的，看来这人早就暗中观察了他许久。他露出几月来不曾有的舒展笑意：“先生小题大做了，弟弟们与我许久未见，自然是要好好亲近一番。”

贾诩眼中的光华神秘莫测地闪了几下，他直起身不再言语，突兀地拂袖而去，将曹丕吓了一跳。贾文和在他面前向来谦卑有礼，低眉顺眼，何时也有了程昱桀骜的作风。

下意识就跟在后头，直追到别院天井中，那人站停，回身一揖。曹丕被他的反复无常弄得莫名其妙。

“我也是为了你好。”贾诩依然站在距他三步开外的地方，拱手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将大半张脸都掩在了衣袖后头，“公子怕是忘记了，子建和仓舒，都是世子之位的强力竞争者。”

曹丕像碰到什么会蜇人的东西般瑟缩了一下，贾诩没有放过他稍纵即逝的细微抗拒，于是他耐人寻味地挑起眉：“莫非公子无意相争了？”

曹丕迟疑地摇头：“并非如此，只是……”他眼里流淌出迷惑的河，贾诩能从中窥到痛苦。这就要开始了，这条路古往今来多少人想要走过，注定遍布荆棘，他早该明白，不会是一片坦途。

“公子，可还记得我们下过的那盘棋？”

曹丕点头，贾诩那局颇有争议的残局，他也领教过，才开局没多久，执黑的他就陷入了被动防守的僵局，最后毫无悬念地一败涂地。现在想来，那看似优势巨大的开局明显就是个陷阱，看似是黑多红少能够速胜的局面，却在他走出几步自以为完胜之策后发现自家老将早已兵临城下，而他的棋子既无法将军，也无法阻止红兵绝杀，速胜瞬间就成了速败。

“知道红方的优势吗？”在天井隔出的一方铅灰色的天空下，贾诩朝他心照不宣地眨眼，好像能看透曹丕此刻的思想，“红方先行，只有一车一马和两小兵，正因为如此，它无所畏惧。因为再没什么可失去。一盘棋中，每个子都有它要扮演的角色。有些子注定要成为更强大棋子的垫脚石，这些能够以少敌多的棋子，当你失去它们时，定会感到心痛不已。执黑的人不过折了一子便懊丧恼怒，费尽心机想摆脱眼前的困境，最终不过是自乱阵脚，彻底迷失前进的方向。他们能见得的只有眼前的几步，而高手眼中定然是整局棋，其中不知有千变万化的几百步，都被他们反复算计，料定先机。只要能取得最终的胜利，就算只剩最后一兵，又有什么关系呢？”曹丕眼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个黑色的老将在他眼前晃悠，忍不住腹诽这人怎地将棋子藏在袖子里。眼睛可是盯牢了那个晃动的棋，再无法挪移。

“所以，你只需盯牢那个你要到达的最终目标，不要偏离。”

贾诩离去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去看曹丕。曹丕还在原地，手里攥着他送的那枚棋，看起来既困惑又烦恼。

他轻叹。其实他的这番话，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只是现在说与曹丕听，或许还为时尚早。也不知他的话，他究竟能听进多少。要知道，他可并不常对他人说起自己的真心话。

毕竟对于棋子，不需要投入太多感情，否则丢掉的时候会难过的。

刚安置好马腾，头疼又缠上了曹操。

这头风已是多年顽疾，平日里丞相府上就时常备着数盆凉水供他浸头，贾诩早就摸清了其中规律，议事时若见自家主公头上缠紧着浸湿的布条，他便将惜字如金的美德发挥到极致，能不开口就绝不开口，以免稍有不慎就招来杀身之祸。

这回曹操的头风发作得惊天地泣鬼神，据说痛到极致时甚至到了以头撞墙的地步，还伴有间歇发作的幻觉和胡言乱语。司马懿歪坐在庭院的石凳上，绘声绘色地向贾诩描述着他从侍疾的曹丕那里听来的症状。贾诩对曹操的病情不像他这么感兴趣，兴趣缺缺地随口问：“既然这么严重，这两日怎不见御医前去医治？”要知道曹操的头风每每发作，御医们都是成群结队地出入丞相府上，想尽方法减轻他的痛苦，也就是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

“谁知道曹丕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能将华佗寻来专门为曹操针灸。经那银针一扎，症状缓解了许多，如今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司马懿收敛了幸灾乐祸的神情，不情不愿地说着，言语间满是无限遗憾。贾诩并不奇怪，既然曹丕用过了华佗给的药，自家父亲因顽疾痛苦不堪，他怎会错过这样一个尽孝的大好机会，只怕是宁愿将整个许昌翻过来也要寻到华佗。

心中再生疑窦，向来行踪不定的传说中的神医，为何一直盘桓此地不肯离去。

“你是故意的。”司马懿盯牢了一脸无辜的贾诩，出言打断了他的疑虑，“故意叫曹丕知道华佗医术高明，又故意透露他的行踪，才让他被曹操抓去。”他眉眼肃然，双眸微抬，“你到底在想什么？”

对于这无端的诘问，贾诩没急于否定，反倒有点好奇：“你与这华佗很熟么？”

“……算不上，从前在颍川时略有交情。说起来，他还是与奉孝更为亲近。”

这就难怪了。贾诩想到之前郭嘉病着时华佗忙前忙后地端茶煎药，做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见身旁人垂下头，定是又陷入了对郭嘉的追忆中去，贾诩知道再不必回答这人的问题，并理所当然地将这当成了逐客令，知趣地站起身。

也差不多，该去找华佗问个清楚了。

一连数日，贾诩装着无意间“路过”丞相府，某天终于见到了背着药箱走出来的华佗。

“先生。”他张开双臂，以要上前拥抱的姿势热络地拦住了行色匆匆的神医。对于这热烈的欢迎，华佗回应得并不热情，朝旁闪躲了一下，说声：“近来腿还疼么？”

“好多了，多亏先生妙手回春。”贾诩依旧笑得热络，丝毫不在意他冷淡的态度，“先生如今在丞相身边高就，前途定是不可限量，诩在这里先恭喜了。”华佗没搭理他的阴阳怪气，只将他拨拉到一旁，自顾走路。贾诩在后头试图跟上他，这很不容易，比他年轻许多的华佗步步生风，很快就将他拉下一大截。眼见那个身影即将消失在街角，贾诩连忙振臂高呼：“先生留步！”

华佗还真就停下了，待到贾诩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到他身后，才不咸不淡地笼着袖说句：“别这样跑，对腿不好。”

贾诩好半天才将气喘匀，他维持着半弯腰的姿势，就这么仰视眼前好整以暇的青年：“此地不是说话处，请先生移步我府上一叙。”见华佗明显流露出拒绝的意思，他忙加上一句：“是关于奉孝的。”

华佗眼角微妙地动了动。

贾诩的府邸别扭地嵌在许昌的一隅。这还是当初他刚来时被分配到的住处，虽说后来曹操和曹丕都几次提起要替他换个更宽敞些的宅子，都被他婉言拒绝了。曹丕常批评这宅邸风水不好采光太差有时白天也得点起烛火一下雨就阴冷潮湿一起风便满院落叶，他本人倒对这宅子没有任何不满。这里偏僻清净，非常符合他一介降将的身份。再说大半辈子颠沛流离，多差的条件他都能忍受，他到许昌可不是来享福的。

他在凉亭中摆了桌简单的席。三五个家常小菜，看起来并不精美，唯有酒倒是香醇无比。华佗心不在焉地夹了几筷子，兀自睥睨周围的环境：后花园十分狭小，简直让人觉得还没有丞相府上一个天井大，所有摆设便只有这个带石桌的凉亭，几株松柏，和一座半人高的假山。假山旁有个水缸口大小的花坛，其中杂乱地开着些不知名的白花。

“都说贾文和清心寡欲，闭门自守，从不攀附权贵，亲眼见得果真如此。”他再度环视一番，感叹。贾诩府中陈设一律走极简风格，连下人都没有几个，上菜还是他亲手一碟碟端上来的。

或许华佗的本意是褒奖，但贾诩听罢倒认真反思了下自己是不是低调得过了头，所谓过犹不及，如今他这低调避世的名声反而被高调无比地散播了出去。这还真是适得其反。年复一年，宛城旧事愈发遥远，或许稍稍刷点存在感也不再那么危险。

于是他用一根筷子点了点杯中酒，放在嘴边有滋有味地吮吸着，“先生不愧是当世神医，连御医也治不好的头风，只用几根银针便化解了。”华佗谦虚地略一拱手，表示针灸治标不治本，只能暂时压制住病痛，要想完全根治须得想别的办法。

“既然您医术如此高明，当初为何没能治好奉孝呢？”他犀利地问。华佗举筷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半晌，他幽幽叹息着放下筷子：“奉孝的病……已是回天乏术。药只能短暂地缓解他的症状。他也知时日无多，因此更不惜身，一心只想在生命终结前竭尽心智替曹操谋划。或许在征途中消亡正遂了他的心意……”

不对。贾诩内心反驳，面上却没有表露半分。这世上没有谁真正甘愿赴死。如果还有其他可能，谁都不会轻易选择死亡。

眼前又浮现出那方黑色不见光的牢房，漆黑如同永夜的铁条根根隔开生死，有人站在那浓重的黑暗中央，眼中布满最后的宁静。

“……文和，来见我最后一面么？”

太阳穴突如其来钻心地疼，贾诩用手猛地去按。动作幅度实在过大，牵连面前的杯盏纷纷悲剧地砸向地面。华佗不明就里，一时还以为他愤而掀桌，随即想起这石桌是固定在地面上的并不能掀。见面前这人脸色铁青，嘴唇细微地颤抖，斗大的汗珠纷纷滚落额角。他不敢怠慢，果断认定这是某种突发的头疾。

贾诩一手按头，另一只手忙作一个拒绝的姿态，阻止正拿着银针蠢蠢欲动朝他靠近的华佗。他努力地呼吸着，像要将胸口的浊气尽数吐出。

“当年，我在西凉的沙漠中受伤，侥幸被村民救下，但我的伤势实在过于沉重，村民们寻来几个郎中竭尽全力也只能存我一口|活气。就在奄奄一息时，一个路过的医者治好了我。那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而他正是那神医华佗。”贾诩终于移开扶额的手，复捂住眼，只从指缝间窥探玄机。夜色毫不留情，开始侵袭这昏暗窄仄的后院。银针还握在一身月白的青年手中，泛着不祥的光辉。

“所以，你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发表预览有时会在奇怪的地方发现需要和谐分|割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