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下,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因此曹家实际上就是皇家。曹家世子之位意味着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
“今后我所要做的事,要比你只身刺曹来得危险百倍。如何,还打算置身事外,继续迁延观望吗?”贾诩危言耸听,脸上却是惬意舒适的表情,他还有心情在那里不紧不慢地端坐,灰色的衣摆摊得平整,沏上第二道茶。司马懿推过他递来的茶壶,指尖被烫得一缩。其实在华容道时,他已心中暗生相助曹丕之意。不为别的,只为看清贾诩的真意。他所要行的路是永不见天日的长夜,贾诩如同悬在头顶的灯,一次只照亮他所需行进的几步。
于是他问:“帮助曹丕,和徐州之仇有什么关系?”
“经赤壁一战,疆土势必成割据分裂状态,或许会持续很多年……”贾诩一手捋着衣袖往自己杯子里倒茶,茶水很淡,已几乎没什么香气,一定是翻来覆去滤了太多遍的缘故。“世子的人选将会决定未来天下的格局,唯有看清时局,才能提前知晓下一步要走的棋。”
终结这个乱世,还需要几代人?无论文臣还是武将,谋者还是死士,都期盼自己的主公能够成为一统天下新君王,为此他们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而他们的生命,都只是在连年征战中徒劳地消耗殆尽。
贾诩摇了摇头,及时勒住了肆意驰骋的思想缰绳:“曹操害你全家,想要取他的性命并不难。但如此真能解你心头之恨么?”
司马懿忽地感到一股不祥的寒意,他说不上是哪里不妥,或许是向来只求自保避世的贾文和忽地发表了如此锋利的言论令他有种违和感,如同一头看似已被驯化无害的狼,却慢慢在他眼前露出了白森森的獠牙。
贾诩一仰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我来告诉你,怎样做才是真正的复仇。然后你会明白,比你的敌人活得还要久,才是复仇的真谛……”
大军回许昌修整不到数日,就流出了奇怪的传言。
司马懿虽然成日地卧病在家,却也听得片言:曹操一行人败逃时,的确是走了华容小道,并遭遇了关羽的伏军。重情重义的关羽念在昔日之恩放过了他们。残军死里逃生,都庆幸不已。可是大家一颗心还没落肚,一队伏兵却忽地从山崖而降,不过百人,皆是战力精锐的死士。奇怪的是,每人脸上皆佩戴一副兽类面具。这一小队士兵以一敌十,令残兵折损大半不说,若非张辽徐晃奋力拼杀,只怕曹操根本没命逃回江陵。
提起面具,众人自然第一个联想起凤雏。他献的连环计不但导致八十万大军付之一炬,战败之后更是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不难看出此人根本就是效忠于孙刘的,既如此,事先知晓逃亡路线,并在华容道上安插一队伏兵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将凤雏带入营中的司马懿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司马懿自知处境如履薄冰,更别提只要当时与他交手的张辽认出他来,被曹操处决只是时间问题。虱子多了不怕痒,他索性安坐家中安心养伤,任门外风语风言。
这回出来力排众议的是贾诩,他当着文武诸将,一反常态地出列站在了曹操面前。曹操也像头回认识他一般好奇地扫视他。
贾诩不爽地暗想我出来献一回策就这么值得惊讶么我又不是徐庶。
“凤雏既然是孙刘联军派来的,就必定不会置主公于死地。孙刘联盟如同空中楼阁,两边都不会派兵奋力追杀主公,唯恐打破这摇摇欲坠的格局,还会招来不必要的仇恨。这一队从天而降的死士,却是打定主意要取主公性命。其实要找出幕后主使很简单,只需考虑主公一死,对谁最有利即可。”他将自己的分析娓娓道来,荀攸在一旁默默点头似是表示赞同。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信服他这一番言论。比如程昱就不满地瞪着眼,显然是觉得他的话还有待斟酌。
不过贾诩不能肯定,因为他十次见了他,有九次都是吹胡子瞪眼。
他暗自叹息,没办法,只得祭出最后的王牌:“我虽未亲眼见得,却对这种戴面具的军士略知一二。昔日李傕曾统帅董卓私人精锐部队‘飞熊军’,此军队旗帜上绣有肋生双翼的飞熊图案,由西凉骁勇善战的精英和能人异士组成,作战时军士皆佩戴铁熊面具,正与今日主公所见装束相同。”此言一出,细小的交头接耳声顿时销声匿迹,毕竟这话由当初在董卓和李傕军中都待过的贾诩说出非常有说服力。
曹操脸上的疑虑却并未散去,他略微坐直,将身子向前探出一些:“李傕郭汜的人马早已被我编入青州军,董卓那老贼更早便已伏诛,飞熊军即使健在,也是群龙无首,哪来如此强大的战斗力?”
贾诩摸着松垮的下巴,装模作样地思考一会儿:“昔日飞熊军有士兵万余,如今不过百人。如此说,是有人假借昔日飞熊军之名,行刺杀主公之实。当日李傕郭汜的少量残军逃往西北,其中就有飞熊军残部。或落草为寇,或成降卒。旧主既死,他们便很容易为新主子尽忠。……此人对许昌一向虎视眈眈,是主公的心腹大患。”
话说到这份上,所指已十分明显,他看得出某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已滑到了曹操嘴边,但他依然乐得替他讲出这个即将被曹操视为死敌的倒霉鬼。
“西凉太守,马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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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来到洛阳会有所不同,实际上过得还是刀口舔血,索然无趣的日子。今日奉命讨伐十常侍,明日又被派去与不知什么军队交战。我漠不关心,了无牵挂,只管将眼前敌人尽数击杀。渐渐地,董卓的野心越来越大,他吞并了何苗和丁原的势力,还杀了少帝与太后,另立献帝刘协。他收服吕布,专断朝政后,命我领飞熊军把守他建起的郿坞。我过了一段不用浴血奋战的日子,于是我便沉溺温柔乡不知归路。洛阳到底是花城,于乱世中依然残留着旖旎温存,夜幕低垂之时烟花色海,歌舞升平。花香混杂着脂粉香,如梦似幻。只有在这花街柳巷之中沉沦,我才能有片刻得以摆脱那蚀骨的相思苦。
可我还是想文和,我醉也想他醒也想他,冷也想他热也想他。我仿佛极饿之人在沙地上画饼,试图闻见些并不存在的香气,来安抚疼痛的饥肠。
就在那时听说了曲颜。城西醉花荫的花魁,长于西凉大漠的狂花。据说她是匹难以驯服的烈马,要一亲芳泽也极难,须献上稀世珍宝。我不假思索,揣上些金银便直奔城西而去。碰得头破血流又如何,横竖是画饼充饥,索性画得更大一点。
我将几锭金子砸在桌上,醉花荫那老鸨瞪得眼珠几乎掉落,满脸赘肉笑得都要融化。似乎恨不得亲自服侍我。可我提出要见曲颜时,老鸨脸上的笑开始僵硬。她为难地说:“这位爷,您知道这曲颜姑娘性情古怪,金银怕是难以打动她,须得有世间独一无二的宝贝才能……”
其实我满可以不等她说完就将桌子掀了,顺带着把整个醉花荫砸个稀烂。不过如此必定是扫兴而归。我念头一转,有了更好的办法。
我收起金子,将背着的大刀抽出来,手起刀落将眼前的檀木桌瞬间劈成了两半——剑这种细长柔雅的武器远不如刀来得霸气,尽管入伍之后,我就不常使刀了,两军对阵时骑在马上一杆铁枪远比攻击距离较短的大刀来得趁手,不过我还是刀不离身,以免在近身战时趋于劣势——我手捧这把随我多年的宝刀,寒铁刀刃泛着光,映射出那妇人此刻惊恐万分的眼神。我冷冷地说:“死在我李傕这把刀下的亡魂,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依你看,可算一件世间奇宝?”
老鸨哪敢接我的刀,只顾忙不迭地点头,脚步凌乱地上了二楼。待她重新下来时,已经调整好表情,又露出那般殷勤的甜腻笑容。她挥动着手中锦帕,讨好地说:“这位爷,曲颜姑娘邀您楼上品茶。”
我吸着鼻子,并不在意究竟是我的刀还是我的大名打动了这位桀骜不驯的美人。心满意足地踏上了木质楼梯。什么花魁,还不是勾勾手指便能宽衣解带的俗物,端得好大架子,无非玩些欲擒故纵的把戏。还未见到佳人,我已兴致阑珊。更何况这回廊曲折蜿蜒幽深仿佛永无尽头,生生磨去我本就不多的耐心。
正在我纠结今日是否就此打道回府时,又转过一个弯,终于停在一扇门前。那门扉还未及叩便已半开,如一只纤长细嫩的手隔纱幔招摇撩拨人心。
那时我竟不知,前方正有我一生也逃不出的劫难,遁于暗处等我自投罗网。
作者有话要说:下卷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