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袁术来到冀州之后,袁基的身体便肉眼可见地更加衰败下去。原本虽然瘦弱,却还算挺拔的身型伛偻下去,看上去真的像是年过六旬。
似乎是心中事已了。他每天的精神状态倒是意外的好,仿佛并不受病痛折磨。
但医生偷偷和袁昭箜说了。袁基的身体几乎已经灯枯油尽,如今身上肯定有数不清的痛处。
也许是光华体面了一辈子的原因,袁基从未表露出一丝的不适。
有一日空出时间,袁基和袁术去郊外钓鱼。
天朗气清。连日来阴雨不断,总算是放晴了。郊外人烟稀少,入目是一片带着雨珠露珠的芳草地,和湖面一起闪着波光粼粼的浮光。
“今日总算是应诺了,”袁基平静地坐在湖边,手中抓着一根朴素的钓竿,头上带着一顶斗笠,“我还记得曾答允过你,休沐时带你去钓鱼。”
“但你休沐时总没空。”袁术接道。“有空了还要带着袁绍去玩,他总跟在你后面。”
袁基微微一笑,没再提袁绍。他对袁绍的感情也很复杂,毕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但又因为他,袁氏险些被灭满门,如今已经彻底成为敌人。
还好他将要死去。不用面对兄弟操戈的场面。
袁术的装扮和身边的哥哥一样,但比他的更华贵些。袁术自幼就喜欢看起来名贵的事物,衣带常穿金着玉。
兄弟俩享受着难得的相处时光。
钓鱼时一般都怕大声说话将鱼惊到。但二人拿着最齐全的装备,口中的话却一直未停过。
从小时候的小矛盾,父亲母亲的偏心,聊到各自的家庭妻子,子嗣儿女。
终于话题不可避免地来到了——
“等我过世后,阿獴,冀州就交给昭昭吧。”袁基平静地说。
袁术的第一反应就是反对。“她?她自己的洛阳都有很多士族怨声载道,民心不稳。为何不交给仁达啊。”
袁昭箜在洛阳大行女子为官,又颁布许多政令给普通农户,一些利益受损的士族写了许多暗讽的诗歌文章传播出去。是以洛阳如今毁誉参半。
袁基定定看着弟弟的眼睛,“你觉得仁达可能治理一方?”
袁术沉默了。但他的表情还是愤愤不平。
“阿獴,如今的袁氏小辈,只有她一个能成大事者。”袁基的语气未变,“这么多年,终究是我们袁家对不起她。你还是不要对她存有过多偏见。”
袁术仍然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知道兄长的好意,而且他其实也清楚,如今袁家后继无人的局面。袁昭箜确实有才华。
但这并不妨碍他讨厌袁昭箜。
他一看到袁昭箜那肖似母亲的下颌与身材,就会想到自己当年的屈辱。
因醉酒纳了王夫人,他被父兄长辈、好友同僚通通取笑了一遍。正妻和他生了大气,父亲还请了家法。然而他却无法反驳,还要积极处理善后事宜。假如王夫人是个绝色美人也就罢了,但她偏偏又其貌不扬。
王夫人的存在就示意着他的错误。袁昭箜则是错误的产物。
而且袁昭箜和她母亲太像了,从来不会低头,也不会说些好听的话。
看向他的眼神从来没有儿女对父亲的崇拜。
诚然,他对这对母女是有些愧疚的。
但愧疚太多,就会变成讨厌。
为什么她们从不肯服软,为什么自己不报希望的女儿能有今日的成就。
在袁昭箜展露一点才华时,他还会为自己有这样的女儿感到一丝骄傲。但随着袁昭箜的地盘越来越大,成为了割据一方的霸主,他觉得自己也许再也无法控制女儿。心理就变得不平衡了起来。
袁昭箜越是有能力,他就越觉得自己卑劣。
“即使你们之间有再多误会,”袁基继续劝道,“她终究是你的女儿,与袁氏不可分割。”
袁基这几年对袁昭箜和洛阳的帮助,也有着补偿侄女的意味。
东隅已逝,也许桑榆未晚。
袁术表面上点头。
袁基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劝说无果。
罢了,一个人的思想观念是无法因他人的话语而更改的。他已时日无多,以后的事情就让这对父女自己处理吧。
袁基病重的消息传到江东。就连街头的小报都有“袁基病重不好了,冀州未来要何去何从”的消息。
“父亲,你觉得此事是真是假啊?”已经长成英俊少年的孙策就这几日的传言向父亲发问。
孙坚皱着眉头,也在思虑此事,“且看吧。并不着急。”
孙策义愤填膺,“假如袁太仆真的过世,那咱们......”
孙坚知道他的意思。
这几年在袁术手下,多亏了有袁基的照顾,才让他能忍下怒火。
袁术喜欢乱指挥,下达的政令也爱朝令夕改,且喜欢听人说些漂亮的话,偶尔还会疑心孙家“功高盖主”。
实在不是一个好老板。
“没有袁基,袁氏还有洛阳侯在。”孙坚想按下儿子愤愤不平的心绪。
然而少年人总是自傲的,孙策觉得,目前的孙家经营有方,能人辈出,父亲骁勇善战,自己和弟弟妹妹也都是人中龙凤。且手下还有众多兵士。
为何要屈居人下?
天下当是能者居之才对!
至于洛阳侯,他觉得对方只是一个靠祖上基业和皇权背景才异军突起的女郎,并不算很大的威胁。
但孙坚不这么觉得。
他和袁昭箜相识已久,从袁昭箜微末时便看出此子不凡。二十余岁,正是人飞速进步的几年。看如今稳定的洛阳城、被打的龟缩回老家的曹操、打下却让给刘备的徐州。就知道洛阳侯,是何等有勇有谋、胸襟宽广的英才。
此时英才本人正在头疼。
一见袁术必头疼定律永远有效。
袁基想放权给她,但权利交接的过程实在是有些困难。
袁基的施政方针和她完全不同。她一直讲究的是大开大合的“变”字。而袁基则是求稳。政令均未做太大的改动。如今的冀州与其说是袁氏的地盘,不如说是袁基和许多豪门世家共治。
这是不是好事很难评说。
若说它好,也有道理,起码如今的冀州确实非常稳定繁荣,弊端都隐藏在暗处,没有显露出来。若说它不好,则是因为,恢复曾经的政令、追求权利的和平转移,是治标不治本的事情。假如换一个无能的刺史州牧,会立刻被这些豪门大户架空。
她又要再向许多人证明“自己不是庸才”。
她又费劲口舌去跟人解释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方针,去辩驳他人的偏见和歧视。这样过了两天,她就觉得烦了。
和这群人扯皮有什么意义。
于是第三天,打好了腹稿、来见袁昭箜的各大家族族长发现——他们扑空了。
袁昭箜没在等他们,等他们的是吕布。
吕布大剌剌坐在上首,“诸位大人有何请教啊?”
他们不敢说话了。
这位可是连董卓都能说杀就杀,据说性格残暴,不仁不义。这样一来他们心里的那些官方的、道德绑架式为自己争取权利的发言,岂不是都没用?
“温侯......”有一个老者更改了一下措辞,不复前几日挺着身子、要以死逼袁昭箜不许改政令的模样,“老朽觉得,洛阳侯清查隐户一事,要徐徐图之。”
吕布轻哼一声,问道,“为何啊?”
“这......”老者温驯地回答,“洛阳侯对冀州不算熟悉......”
吕布大哼一声,“嗯?”怒目圆瞪。颇有种对敌的气势。
老者被吓得两股战战,不敢再说话了。
殿内陷入了沉默。
“你们还有什么事吗?”吕布开始擦他身侧的那把方天画戟。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被擦的发亮、比人还要更高的戟,纷纷表示,没事了,我们会配合洛阳侯的。
在吕布这样的杀星面前,放弃一些利益反倒成了小事。
万一他突然暴起,他们一群人都打不过吕布一个,只能平白丢了小命。
在得知吕布取得的好效果后,袁昭箜有些后悔。
洛阳的官员大部分都是基层选拔上来,即使心里会考虑家族,也考虑的不会太多。
所以她面对这些官员时,一直态度都非常温和。
她也想和冀州人好好沟通,没想到这群官员吃硬不吃软。
早知如此,她也去展示武力值好了。
于是袁昭箜在冀州城内命人搭了个擂台。
然后请这些族长官员来看戏。
第一场就是没排练过的洛阳侯大战吕布。
最后二人以平手做结。
“李三,你自幼习武,吕温侯是不是故意让着洛阳侯的啊。”一个族老小声问。
李三看的心脏都快停止了,“嘘。快别说了,这两个人都是杀星!”
洛阳侯用的刀是李家的。那把刀奇重无比。他拿着都无法施展一套连刀。
结果现在,洛阳侯用它和吕温侯打的有来有回,兵器碰撞砰砰作响。
“他们谁随便给我一拳,恐怕我就没命了。”李三没控制住音量,被周围的许多人听了去。
台下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