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基只将此事告诉了袁昭箜，没有告诉袁术。

是因为他知道，一旦弟弟得知自己身体出了问题，肯定会大乱阵脚。那么虎视眈眈的袁绍、公孙瓒等其他势力，就会立刻趁自己生病、弟弟侄女都来看望的时候快速兴兵。

袁氏的地盘目前是最大的，谁都想从中咬下一块肉来。

他没有精力再打一仗了。也不想因自己残破的身体，失了如今大好的局面。

他只希望能将冀州的权利安安稳稳地交接给侄女。

至于弟弟，未来九泉之下自会相见，到那时再与他解释吧。

从袁基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衰败时，他就在做打算。

将手中的冀州移交给谁比较好。

天资聪颖的长子被董卓害死，幼子年纪太小，并且资质平庸。弟弟......弟弟连自己的南阳都管不好。他甚至还在悬心，他走了之后，谁能再约束住阿獴。

唯一逃回来的表弟袁仁达，虽有才学，却并不擅长管理庶务。之前他也起过传冀州于他的念头，便将他派去一小国为相。没想到他竟被当地豪强耍的团团转。

能真心替他照料幼子、协助弟弟、又有能力治理好冀州的，只有在洛阳的侄女袁昭箜。

一间整洁明亮的屋子，虽然装饰不多，但个个都有来由典故，诉说着屋主不俗的品味及地位。但如今空气中却充满着挥之不散的药气。

袁基躺在塌上，脸颊凹陷下去。自袁家蒙难不过几年。他却如老了二十余岁一般。

任谁也难以想象，曾以品貌气度光冠洛阳的袁太仆，如今须发皆白，似垂垂老矣。

“主公莫要忧心，您一定会好起来的。”韩馥嘴上虽然这么说，脸上却带着浓浓的担忧。

这几年，韩馥一直跟在袁基身边。

袁氏在冀州没有根基，韩馥之前经营的也不怎么样。袁基花了很大的心力收拢豪强，半拉半打。终于使冀州稳定，百姓安居乐业。又要时刻警醒弟弟袁术，不要搞出什么幺蛾子。偶尔还会派人去洛阳打探，看看侄女的封地有无意外发生。

在把冀州交于袁基之前，韩馥犹记得那时的自己，如丧家之犬，打不起一点精神。那时的袁基则神采奕奕，正值壮年，他站在那里，就会无端让韩馥相信，只要他想做，就定无不克之功。

现在的韩馥身量又胖了一圈。在袁基治下生活实在是太滋润方便了。反观袁基，韩馥险些落下泪来。

官员、士族、百姓，对他无不夸赞。

冀州这辆稳步前进，面面俱到毫无短板的列车，燃料是袁基的生命。

“文节，你莫要骗我了。”袁基反而笑起来，“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如今这一病，总算是得了空闲。你之前和刘培讨论的、就是那次议事时你们偷偷聊的什么话本，快拿来给我念念。我也一直想看呢。”

从进学以来便日日恪守君子之风的袁家大公子，在生命的尽头终于展露了些小孩子脾气。

韩馥转过身去，擦了擦眼角的泪，状似轻快地回答，“好，我这就去找。”

另一边。

袁昭箜为了隐蔽消息，特选了一条小路。

行至中央，身后有策马扬鞭声传来。

“让开！”几个侍卫大喊着，“南阳袁术在此，通通让开！挡路者格杀勿论！”

？袁术？

爹？？？

他怎么在这？

按理来说，按袁术的狗脾气，叔父不应该通知他啊，就算通知，也应该会交代他别这么大张旗鼓地来吧。

“谁敢......”袁昭箜本来想质问谁敢冒充，回头看去，就把后面的一句收了回去。

正疾驰而来，坐在马上，蓄着长须，面容焦急的中年男子，正是她爹袁术。

“父亲！”袁昭箜喊道。

“滚，哪来的山贼，”袁术瞥了一眼，扔出手中的剑。然后继续疾驰。

袁昭箜侧身躲过力道极大的一剑，再抬头时只能看到袁术扬长而去的身影。

她感觉头有些疼，这种每次遇到袁术都会出现的感觉又回来了。

肯定是袁术自己发现了袁绍病重，才这样匆匆忙忙地打着大旗向冀州飞奔。这可怎么办啊。本来是瞒死的消息，这回倒好，恨不得天下皆知了。

在她揉着头思考对策时，吕布从旁边骑着他那匹同样不太聪明的赤兔马，赤兔迈着贱兮兮地小步溜过来。

“侯爷，你爹不要你了。”

“咚。”袁昭箜恶向胆边生，伸手敲了一下吕布的脑袋。

“哎哟。”吕布假装很痛，惨叫一声。

“唉。”袁昭箜又叹了口气。这一个两个的智商啊啊啊啊，她自幼可是一直习武的，却因为身边人太蠢，要打文武两份工！！

然后认命地扬起马鞭，“都别愣着了，追啊。”

既然袁术已经将消息如广播般散布了出去，他们也没必要隐蔽身形。

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带上旁边这个神神叨叨边骑马边笑，还要边说，“你爹不要你了。”的吕奉先。

一行人加快马力，费了好大力气才追上了袁术。

袁术对于险些误砍了女儿这件事没有表示歉意。将之一笔带过，“我还以为你是山贼呢。既然没死就不要再说了。”

死了也说不了了吧。袁昭箜很想接一句。

袁术打量着袁昭箜，狐疑道，“你怎么在这？你在冀州也有探子？”

爹这个时候就不要用也了。袁昭箜在心里吐槽。

“是叔父传信于我。”她表面上还要恭恭敬敬。

“好哇。”袁术生气道，“袁阿豚，你独不通知我！！”

这个时候也别叫叔父的小名了吧！袁昭箜身后还站着一群人。于是她继续在心里尖叫，替叔父的社会性死亡感到尴尬。

“走！”袁术因为生气，骑马更快了些。

那就走吧。

袁昭箜叫大家都跟上。

随后开始了疯狂的赶路。她没去和父亲说他不应当这么鲁莽。因为说了也没用。

她还是留着头疼去找叔父告......啊啊啊叔父现在病着呢。头疼的只能有她一个人！！

终于在袁术带的几个神医累的口吐白沫时，他们到达了冀州。

袁基的人早就等在了城门口。

袁基在几日前就得知了弟弟日夜兼程地赶来。

一时不知是忧是喜。相比没什么感情的侄女，他当然更想见弟弟。但弟弟和麻烦总是一起来的。

于是他强撑着开始安排，将他重病的消息全透了出去。

轮到袁绍发愁了。

他的探子前几日收到线报，说袁术赶往冀州，肯定是冀州出事了。南阳无主，他便兴致勃勃地偷偷募兵，准备趁机攻打袁术。

但如今大街小巷全传遍了，是袁基重病将死。

他反倒不信了。袁基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又有那么多名医在侧，怎么可能病重，肯定是骗人的幌子，背后隐藏着天大的阴谋。

于是他按下本想分派出兵的大军不动。

其他几个势力也有一样的顾虑，都选择了按兵不动，先观望观望。

袁术在见到袁基时，先愣了十余秒。

他不敢相信，躺在塌上的人是他的大哥。他们的时间流速是有什么差距吗？明明距离上次见面没有多久啊，为何大哥如此衰老......

一直以来伟岸的、顶着他头上那一片天的大哥。如今看起来竟比他还要瘦小了。

“阿獴，你怎么愣着不说话，”袁基笑呵呵地说。“莫不是南阳几年，阿獴变哑了？”

袁术哇的一声哭出来。然后又强忍着自己憋回去。

“快把医生都叫来！！”他带着哭腔大喊着。

显得旁边没哭的袁昭箜有点手足无措。

她要不也哭一哭呢？

可是她只觉得心头恨重，密密麻麻地疼，但没有一点想哭的欲望。

袁基如今的这幅模样，让她想到了自己八岁那年的母亲。

母亲冬日染了病。瘦的只剩下一条人。往日紧紧的冬衣，穿进一只胳膊，还能多出半只的剩余。

府医开了许多药，可母亲还是越病越重。

当时来府中做客的袁基听闻了此事。风光霁月的人，嘴里却说着，“将人挪出去吧，别过了病气给孩子。”

这句话几乎是判了母亲死刑。从府中挪出去的人，就没有一个活着回来过。

袁昭箜抵死不从。八岁的她已经有了些反抗的能力。

袁术摔了茶盏。说任由她们自生自灭去。

外家花了钱，托人请了个会土方子的郎中。开了几剂不知道由什么做成的药。

母亲拼着一口气，渐渐好转了过来。

随后春天来了。

这件事对袁府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但袁昭箜永远会记得，在寒冷的冬夜，她紧紧依偎着起了高热、瘦可见骨的母亲，一遍遍祈祷她醒来。

“昭昭，你也别哭。”袁基的话将袁昭箜的思绪打断。

她竟又不知不觉地哭了。

她与袁家，与袁术，与袁基，也许到死都会是这样不明不白的关系。

谈不了什么爱和关怀，有数不尽的委屈，但又承了很多情谊，无法去恨。只靠着冥冥中的“血缘”撑着。

但彼此又无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