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昭箜从梦中猛然醒来了。
她的睡眠质量一向都好,几乎都是直接睡到第二日。像这种天刚放亮、外面还没有人声嘈杂就醒来的情况很少 。
她似有所感地看向袁基房间的方向。
犹豫了一番,终还是起身走到了院子里。
袁基已经醒了。
正神采奕奕地站在院中浇花。
清晨的微光洒在他身上,花瓣上的露珠反着清白的光。袁昭箜恍然间似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叔父。
那时他应为京中公子之首,满面春风骑在马上,所到之处人人称赞。
“昭昭醒了?”袁基微笑着走过来,离袁昭箜大约一步的距离。
然后犹豫了许久,才说道,“抱歉。”
他们二人彼此都知道袁基说的是什么事情。
“昭昭。”袁基的目光似乎带着恳求,“阿獴就拜托你了。假如他做些……出格的事情,还希望你能关注于他。”
袁昭箜点了点头。
她无法在这时拒绝袁基的请求。
只要父亲不是做的太过离谱。她终究无法阻挡血缘。
袁基如释重负。
随后仿佛突然之间,他的生命如昙花败落。口中传出像拉风箱一样的咳嗽声。
整张脸皱在一起,这是袁昭箜第一次看到他有痛苦和病容。
他的咳嗽声将袁术也吵醒了。
袁昭箜正扶着叔父走回屋内。
几近进门时,袁术小跑过来,没有站在袁基的另一边,而是挤开袁昭箜,几乎是半拖着将袁基送到床上。
袁基刚刚躺下,就吐出一口血来。
浓郁的红黑色,喷到袁术白色的袍子上。
这时袁术再也无法摆出“洁癖”的谱来。
他跪下来,看着兄长的脸庞,久久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阿獴。”
袁基叫弟弟的小名,神色中透露着平静。
袁昭箜自觉地走了出去,给兄弟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
天光放晴。
院内伺候的人都缄默不语。
只能隐隐听到房内袁术的哭声。
往日因人声喧闹而不闻踪迹的农家的鸡鸣,今日也听的一清二楚。
袁术从房中走了出来。
虽然还是一样的衣着和相貌。
但总感觉他也有一部分随着兄长一起走了一样。
袁昭箜的感觉并没有出错。
袁术为数不多的听劝的脑子随着袁基一起去了。
他硬要给袁基大办葬礼。
袁昭箜先是好言相劝,陈以利害——
如今外敌环伺,我们根基不稳,大张旗鼓对冀州、南阳、洛阳都不好。
百姓会动荡,敌人会开心。
袁基去世的消息应当尽可能瞒久一些。
袁术不听,他觉得应该给兄长最隆重的死后哀荣。
随后袁昭箜派了吕布给袁术表演耍大刀,准备使用武力威胁。
袁术不看。让他们在兄长孝期不许表演节目。
除此之外,他还越发的性情乖戾。
曾经伪装的“君子”人设,一下子全没了。
变成了“疯子”人设。
对手下的人动辄打骂,就连路过的狗都会被他踢两脚。
袁昭箜其实能理解。
袁术目前称得上是长辈的人,一个也没有。
唯一的亲人是她、袁耀和袁仁达。
她可以忽略不计,袁耀也还是忽略不计为好。袁仁达根本管不了袁术,只能被管。
再加上兄长离世。
袁术一下子就放飞了生气的自我。
他越想越觉得,不让大办兄长的葬礼,是袁昭箜的阴谋诡计。
说不定那些利害关系都是骗他的,如今冀州、洛阳、南阳哪个不稳?
更何况东边还有孙坚,徐州还有和他交好的刘备(袁术单方面认为)。
能称得上威胁的只有袁绍。
但是他又看不起袁绍,所以算他没有威胁。
至于公孙瓒、刘协刘表曹操等人,他就更看不起了。
于是就造成了袁术眼中的天下格局——一切尽在掌握。
不怕敌人太强大。
袁昭箜在床上躺着,不想起来。
她不想接受,自己有一个一直拖后腿拖后腿拖后腿的队友。
她没劝动袁术不大办葬礼。
全天下就没人能劝动这个倔驴。
当一个人对一件事有了“非做不可”的念头时,那他就是无敌的。
当袁术对一件事有了“非做不可”的念头时,那袁昭箜就等着迎敌吧。
果然。
在袁术发表了一篇《我哥去世后我的沉痛悼念》后。
立马就收到了无数战报。
南阳。
袁绍和刘表的联军压境将至。
兖州北部。
曹操的旧部已拿下一城。
还有江东。
迟迟未传来一点消息。
这大概率意味着孙坚决定脱离袁术。
就连在洛阳当吉祥物的天子大臣们,都在暗中联系其他诸侯,想要偷袭洛阳。
袁术是真的疯了。
他心里除了给哥哥大办丧事之外,没有一点其他念头。
各种军机大事,统统不管。
袁昭箜想替他处理,也被他拦下。
但袁昭箜自己这边还有一堆事呢!!
实在是分不出心来管南阳。
她先忙着安抚冀州城民,拉来吉祥物韩馥站台。表示就算袁基去世了,有她袁昭箜在,冀州也绝对乱不起来。
然后调兵遣将,派一部分兵力去打曹操,一部分兵力驻守东南,防止孙坚偷袭。
还要提防洛阳内天子被策反。
甚至还要安抚袁基的女儿和幼子,也就是她的侄子侄女。
还好,这几年她并未贪功冒进,将各个城池的管辖和治理权抓的很牢。如今她的地盘刚刚好忙的过来。
至于袁术……
等把自己这边处理完了,再去帮帮他吧。
袁术只关心兄长的大丧。
请来的和尚是不是专业、哀乐用什么曲调、灵堂设在什么地方……
袁昭箜觉得他真是颠了。
能不能有些轻重缓急。
如今南阳几乎乱成一锅粥。若不是有纪灵杨弘在,也许给袁基办完丧,袁术的老家都没了。
但袁术不在乎。
在他心里,家人是高于一切的。
即使是几万因他的不作为而陷入战乱的百姓、流离失所的灾民。
都不如哥哥的葬礼重要。
这也是他极不适宜处在高位的原因。
重视家人,是很好的品质,但这品质与视他人命运如草芥并不相斥。
袁术却硬将二者视为了不可同时存在的东西。
绝不带着悲痛处理一件事。
这边。
九十九本往生经的火光在袁术精挑细选的灵堂上空点亮。演奏哀乐的是各地最有名的乐师。
漫天白幡随风起舞。
丧钟不知在为谁而鸣。
袁术挑选了许多珍贵的器物陪葬。
甚至还动过让袁基的女儿一起殉葬的念头。
被袁昭箜严厉制止了。
袁基的大女儿。名叫袁雪。一年前从长安孀居归家,膝下并没有子女。
年龄比袁昭箜要大上七八岁。
几日前,叔父袁术走进她的院子,硬要给她一条白绫自缢——
要她去地下陪伴父亲。
如今早已不流行人殉了!但她没有办法说不,也没有能力说不。
她周围的侍女抖的如筛糠一般,自幼服侍她的巧儿想在中间阻拦,被袁术一脚踢出了好远。
是袁昭箜救下了她。
然后将她安置到自己的院中,防止袁术哪一日再来。
袁雪来给袁昭箜送午饭。
袁昭箜最近忙的总是没时间吃饭。黄芙她们也劝不动,只有袁雪能仗着姐姐的身份多劝几句。
她今日没去给父亲送灵。
而是照常来了袁昭箜这儿。
“雪姐,你怎么没去延竹堂?”袁昭箜有些纳闷。
她烦躁地摸着自己脸上新起的痘痘,“今日不是……”
袁雪打断她,“昭昭,你先把这碗汤喝了。我今日就不去了。”
说起这话来,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反而落落大方,丝毫不觉得自己不参加父亲的葬礼是一件值得评说的坏事。
“那边。”袁雪长舒了一口气。“就算是阿父在,也绝不会愿意叔父这般的。”
袁昭箜闻言也大叹了口气。
“我觉得不该这样。”袁雪将汤放在袁昭箜面前,“如今四海未平,正值多事之秋。”
岂止是这样,如今简直可以说是腹背受敌,无一处偏安之地。
袁昭箜感觉身上压着的担子特别特别重。
可她又只能承受。
她不是被海浪推到船头。
而是自己冒雨走过去,在一众人中抢成了舵手。
我要是袁术的爹就好了。袁昭箜愤恨地想着。
“我可能帮你一二?”袁雪这个念头在心中盘桓许久。
袁昭箜零了冀州后,冀州城内的女性也如雨后春笋般争先出来做事。
但冀州府衙,都城的中心。
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合适的女性站出来。
只有男子可以出仕的观念规训了袁雪太多年了。
她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之后,才猛然觉醒了自己的念头。
她是愿意做袁基孝顺的大女儿,在父亲去世后被迫殉葬;还是愿意做如袁昭箜一般的女子,能够对叔父的命令堂堂正正地说“不”。
答案很明确。
对她而言。
权利,就是生死。
如此看来,对于给比自己小好些的妹妹做些杂事,她也不是完全接受不能。
袁昭箜点头应下。
从公文中探出头来,飞快地喝完了厨房蹲的鸡汤。
“我听闻你自幼算学极佳。可以先去财务。”袁昭箜定道。
袁雪点头,转身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