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皮笑脸。”姜维没有回头看崔若愚。他面对着门外,低声地说。“晚上不来找我,肯定是居心叵测。”
“还不是为了哄大将军不生气。”崔若愚也没有回头,也没有快一步跟上。脸上还是笑嘻嘻地。
两人就一前一后,踏上回将军楼的路,旁若无人地走远了。
“这样也算哄?”姜维见离众人远了,就放慢了步伐。照顾他那身子不适的崔若愚。
“大将军还有别的指示?”崔若愚忍住笑意说。
两人话音未落,从路旁跑出来一个人。
仔细一看,是杨仪的家丁。
那家丁平日里跟崔若愚打过几次照面。他冲到崔若愚跟前,才看到姜维,连忙低头向姜维行礼,随后奉上一个小盒子:“杨大人听闻军中有人风寒,特命小人给崔若愚……”
他突然发现不知道该如何尊称。崔若愚只是个洗马卒。他本打算把盒子塞给崔若愚就好,哪里料得到大将军会跟崔若愚一起出现?
“崔若愚小兄弟,送些补身子的名贵药材。还请小兄弟笑纳。”那家丁随机应变,叫得亲热些。
崔若愚还没说话,姜维就替她拿过了礼品:“杨长史有心。若愚与本将军还有要事,就不去亲自答谢。”
他一手拿着礼盒,一手牵起崔若愚,风风火火地往剑阁军所在的馆驿走去。
整个太守官邸死寂一片,人人心里又如地动山摇。
似乎发生了极不寻常的事。但又说不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将军对那个小卒子,就如亲兄弟一般?
这时张宜等人已经跟出来了,一字型散开站在门口。无声地看着崔若愚和姜维远去的背影,还有拦路的杨家家丁。
红愤愤不平地说:“他是什么人?为什么大将军要护着他?为什么连杨大人也要巴结他?你知道吗?”
她问张宜。
张宜嘴角勾了勾。没有回答。
红的父亲一直没有言语。此时才说:“你急什么?他再厉害,也不能替大将军生娃娃。这是你可以做到的。你不必跟他争抢军功和盛会。做你该做的。”
红脸上闪过不服气和羞涩。
张宜脸色铁青。这两父女,一个比一个下贱。“哼。”
这声愤怒,在场的人都以为是针对崔若愚的。
刘将军这时凑上来,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小兵,我有点印象。来汉中的路上,大将军曾经嘱咐过我,一定要防着他。如果他求救,就必须出手相助。”
张宜猛地转过身来,看着刘将军。因崔若愚数次都是清晨与大将军同出入,她也曾怀疑逼问过崔若愚,都被崔若愚躲过去了。
看来,两人之间确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刘将军早就把姜维的原话忘得一干二净。姜维当初叮嘱的是“看好崔若愚”,从他口中说出来,成了“防着崔若愚”。而且,作为带领卫队的武将,不该透露大将军的指令。
可他压根没有把崔若愚放在眼里。区区洗马卒,能沾染什么大秘密?有什么不能说?
张宜恨不得立刻抓住刘将军问个清楚。往前迈了半步,想到一旁的众人,就停下来了。
张宜笑了笑:“既然大将军都走了。我们也散了吧。”
不少人心领神会。这场盛会是张宜为了讨好大将军而设的,既然大将军都不在场,没有继续商议的必要了。有什么问题,就等下一次大将军在场的时候吧。
有个将领不明所以,忙问:“何故?大将军说让我们商议其他未定之事。大家有话不妨尽快说了,好分头行事。不剩几天时间了,我还不知道我手下的兵到底怎么分?胜出了之后,战利品怎么匀?”
红心直口快地说:“知道这些作甚?到时候,怎么赢怎么做!我看最好是把那些物件都放在众人面前,一起抢。哪个部族抢到了,就算谁赢!”
那将领闻言,更加大惑不解。可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
张宜笑吟吟地,心想:不如把大将军放在你面前,让你抢?
她面上云淡风轻地说:“将军莫急……”
那将领也是个急性子:“我怎么不急?我一大早从汉中军赶来,军务也没处理。难得来一趟,你们又不把话说完。难道要我每天都早早来候着?”
张宜见他不客气,态度也冰冷起来,严肃地说:“你就是新任的杂胡军护军吧?办事如此毛躁,分不出轻重缓急,怎么够资格当护军?”
将领一时语塞。他本身也是看张宜为人开明磊落,不摆太守之女的架子,才实话实说。想不到被抢白和指责了一顿。
他只能耐着性子抱拳:“既是如此,那便散了。”
下次不来了。
张宜也不挽留。面若冰霜地福了福身子。
将领拂袖而去。
姜维一路牵着崔若愚,直到叫来一匹马,把她送上了马鞍。
他仰着头,眯着凤眸躲避阳光。“你先回去。我到军中有事。很快就回来。”
“就这几步路,不用骑马。”崔若愚声音像蚊子那么细。
“骑。马就是用来骑的。”姜维笑了笑。转身就离开。
“姜维。你不怕惹人怀疑吗?”崔若愚叫住他。
姜维又转过身来,沉静如水地。他摇摇头:“我不怕。”
崔若愚笑了笑。
“若愚也不怕。”姜维没有急着去办公务,而是站在原地等她把话说完。“刚刚一路走来,若愚也在牵着我。像是要顶天立地的样子。”
崔若愚终于“扑哧”笑出声来。“我当然不怕。只是……算了,你去办事吧。”
“若愚直接回将军楼。身体不舒服,就不用爬窗了。”姜维笑着叮嘱她。
崔若愚点点头。“我等你。”她猛地勒马,掉转马头奔向了将军楼。
这匹马是姜维的坐骑,卫兵远远就开门迎接了。
姜维很快就回到楼上。他带了不少补品,吩咐将军楼的卫兵去煮。
走到楼上,他先敲敲门:“若愚。”
“进来吧。”崔若愚不甚强健的声音马上响起来。
姜维端着一碗浓郁的药汤,进了房中。
“哇好香。”崔若愚迎上来,脸色苍白。
姜维拉着她走到案桌旁:“坐下。把汤喝了。杨仪的心意也在其中。”
崔若愚被他逗笑了:“他来找我,你不生气?”
“高兴。他对我妻子还挺好。”姜维大大方方地说。“到时候咱们的婚宴上我可得多敬他几杯。他不生气就行。我生什么气?”
“啧!就冲大将军这胸襟,这碗汤我必须一口气喝了。”崔若愚端起来,吹了吹,咕嘟嘟喝下去。
一股暖意从腹中升腾而起。苦味也从舌尖弥漫开。
姜维拿出一个纸包,纸包里是蜜饯。是她在雍州时买给司马师的那种蜜饯。
崔若愚愣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在雍州。想起自己喝过的那些不利于孕育的药汤。又想起司马师喝过的那些苦药。
她端着空碗,怔怔地出神。
一只大手轻轻地搭上她发顶。
她恍然回神,抬起眼睛看着姜维。
这一霎那,战火似乎又燃起来,处处狼烟。战马嘶鸣,刀剑铿锵。
千万人像司马师那样倒下去。
她从成山的尸骨堆里爬起来。
她和姜维从老农家里的床上醒来,墙上的大喜字猩红刺目。新人却死在沙场上。
崔若愚猛地站起来,攥着姜维拿着纸包的手腕。
不要打了。她的眼神里在呐喊。却开不了口。
姜维温柔而安静地看着她。从她几次梦中呓语,他清楚地知道她心中的恐惧是什么。
他拿出一粒蜜饯,放进她口中。
酸酸甜甜的滋味,她贪婪地吮吸着那颗蜜饯。
神志略略清醒了一些。
“我……”她无奈地说:“我总是这样,咋咋唬唬,突然变色。”
“无妨。若愚在我面前,做什么都无妨。”姜维抚慰着她。
这是魏军的崔副将。她跟在司马师身边所经历的残酷,不在剑阁军的任何人之下。可她从来没有表露过。全压在心底。
“其实也没什么。都是些寻常事。”崔若愚没有再出神,她小心地把蜜饯的核吐出来:“你说,还能种吗?”
“能啊!”姜维放下纸包,“我小时候也种过蜜饯核。虽然我没种出来,但是若愚肯定能种出来。”
“它会不会直接结蜜饯呐?这样就不用花时间去泡制了。”崔若愚一个劲傻乐。
“若愚种的,就一定会结。”姜维不知道从哪里又拿出来两套新衣服。“若愚不用心慌。今夜就在此好好过夜。换洗的衣服我都准备好了。”
崔若愚很意外。“现在整个汉中都盯着我。我可不敢在这里过夜。”
“这世上还有若愚害怕的人?”姜维挑起眉头,斜瞥了若愚一眼。
她笑嘻嘻地蹭到他身边:“我还不想让他们知道呢。”
姜维叹息。他拍拍她后背。“一直这么束缚着身子,会不舒服的。”
他是指她穿男装的事。
“入秋就不会这么难了。”崔若愚挺直胸膛,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
略略能看出女子的身形。
“若愚。要不……”姜维盯着她的身形,若有所思。
“还不是时候。”崔若愚思索着。
她现在是男子身份,行事方便。很多事情,姜维身居高位,没人愿意直言告诉他。而她身处兵将之中,可与众人感同身受,并且对他坦诚。
“至少等我们顺利回到剑阁。”崔若愚的语气和神态中流露出淡淡的担忧。“我今晚还是回去过夜吧。”
“若愚在担心我?”姜维见她不愿意留下,也不能勉强。他动手解开她身上的衣服。
崔若愚眼睛眨了眨。没有回答他,反倒岔开话题说:“我自己来。”
她身体不舒服,姜维自然不是要鱼水之欢。他要给她换上新买的衣服罢了。
“你转过身去。我……我要换贴身的衣服。”崔若愚推开姜维。
姜维不以为意,他一副天经地义波澜不惊的神态,“若愚弯腰都难。让我来。”
像是做一件稀松寻常的事。
崔若愚吓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她连忙拒绝:“我来我来。你快转过身去!”
姜维无奈,只好背过身去。还很委屈地说:“我自己的妻子,都不准我照顾。若愚你也太霸道了。”
崔若愚一边换衣服,一边笑:“下次一定。”
“不要有下次了。”姜维语调里一半是故意做出来的沉痛,一半是真心实意的疼惜。“我要天天熬药汤给若愚喝。下次就不会难受了。”
“你……哎呀,对,你可是军中医户,饶是司马昭阴险多疑,都让你骗过去了。可见医术高明。”崔若愚换好了衣服,用手戳了戳背对着她的姜维。
姜维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若愚。
崔若愚也看着自己,张开双臂打量着这身新衣服。
深蓝色的锦缎,样式简单而大方。唯独袖口的那一圈细细的蜀绣,突兀而冒昧。
有点像她被迫接受的那一套。她目光落在一旁的衣物上。被换下的黄褐色麻衣,也有这一圈细细的绣边——让人看不出是富是贫。
“若愚今早穿的衣服,就有这圈蜀绣。若愚穿着可真好看。我去买这衣服的时候,就让绣娘绣上了。”姜维自鸣得意地说,还拉起她袖子,观赏那一圈蜀绣。
他笑得像个大男孩。除了那张俊美无双的脸,此时的他没有一点像是杀伐果断、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崔若愚慨然长叹:“谢谢。”
这些常年在军中野外呆着的男子,不善绣工,更谈不上分辨美丑。纵然是以英俊名满魏蜀吴的姜维,也难逃剑阁军的审美。
她翻了另一套新衣服,果然还有那圈不伦不类的蜀绣。
崔若愚拍拍额头,姜维已经把她换下的衣服收在怀里了。
“你干什么?”崔若愚不解地问。
“洗。”姜维理直气壮地说。
“我自己洗。”崔若愚大惊失色,要动手拿回那堆衣服。“我……刚刚已经弄脏了这些衣服。让我自己去洗。不然他们都知道我是女子了。”
“我来洗。保证没人知道。”姜维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什么?”崔若愚整张脸都红了。
“若愚跟小鬼头住在一起。身子又不舒服。很容易露馅。让我来。我这房间,除了若愚,可没其他人了。”姜维微微颔首。
她以为他要亲她。
结果,他用额头轻轻地抵了一下她的前额。
她不情不愿地被姜维带着走出了将军楼。
守卫们虽然目不斜视,但恨不得用眼白就能看清楚大将军和那个小卒子在做什么。
那小卒子竟然在大将军房中换了一身衣服。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张宜耳中。这时她正约刘将军小酌。两人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猜测。崔若愚,绝非善类。
漩涡中心的崔若愚浑然不知。她回到房里。才看见房中坐满了人。
大家都惊喜地看着她。“若愚!啊不是,崔哥!”
不管年纪大小,都开口称呼她崔哥。
“怎么了?”崔若愚被这阵势闹得迷惑不解。
“崔哥,还装?太见外了。”小鬼头跑上来挽住她胳膊。
她习惯性地含胸,张开胳膊,以免小鬼头触碰她。
“现在整个汉中都知道了。你今早当着那些大官大将和千金的面,开口说话了。而且大将军还让众人都听你的!”小鬼头喜滋滋地说。
“都听我的?”崔若愚啼笑皆非。“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
“现在军中都这么说。”小鬼头不容她解释。“而且我崔哥开口说的话,不管是大小姐还是小将军,都要去做。”
“所以你们聚在这里,就是在说这件事?”崔若愚斜着眼睛看小鬼头。“幸亏我及时赶回来了。否则,你们可能要谣传我就是大将军了吧?”
不知不觉,小鬼头长到她肩膀处了。
“那倒不敢。我们还说到一个护军。听说是新任的。他说话都没你管用。”有一人插话说。
“对对对。”小鬼头不愿意让他人抢话,连忙解释:“有个汉中军的护军,被大小姐赶回去了。连话都没说几句。”
崔若愚听着不对劲。“他说了什么?”
姜维带她离开的时候,吩咐众人商议其他事宜。难道是和红谈崩了?
可是,张宜不至于置之不理吧?
众人摇头。只有一人迟疑着说:“唔,听说他等大将军一早上,事情没谈完,大将军就走了。他很生气。”
崔若愚眼神一凛。姜维是因为她,才提前离场的。“大将军……”
“大将军有事跟崔哥谈,就早早走了。”有人说。
旁人要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
崔若愚脸色发白。
众人见状,也不敢再多说。小鬼头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崔哥,你别多心。他们汉中军算老几?我们剑阁军的人,跟大将军多谈几句,有什么好骂的。”
众人附和着。
“下次再听到汉中军狗叫,我就跟他们打一架。”小鬼头一脸的慷慨。
“对。说话那么难听,我们也别等盛会了,直接找他们决一胜负。我们剑阁军,什么没见过?”有人说。
众人又附和着。“这什么盛会,也是汉中太守说要办的。又不是我们巴巴要加入。还敢骂我们。”
崔若愚皱起眉头。“他们骂剑阁军?骂什么了?有多难听?”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敢说话。
最后还是小鬼头说:“他们骂大将军偏心,说最多把大将军当剑阁的大将军。还说这盛会就是给大将军脸色添光彩,给我们剑阁军吃喝拿要,却要忙死他们汉中军。”
“我们又不是乞丐。骂那么难听。”小鬼头气呼呼地说。
崔若愚心乱如麻。
张宜这么靠不住?盛会这个主意可是张宜提出来的。如果搞垮了,激化了各方矛盾,对她张宜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