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来了约一百人,包括勤务兵。新归顺的羌人有三百部众。
参加盛会的主要是汉中军。汉中军又分匈奴、羌和氐族。当然,汉人是最多的。
张宜作为汉中太守的女儿,实际上张家的女主人,背后站着的是张太守和整个汉中城。
而崔若愚身上背着的是那一百剑阁军。
今日是崔若愚第一次走进汉中太守的官府。她身上穿着一个剑阁兵的新衣服。
他们还非要带她一起去好好洗个澡。她差点要以死相逼,他们才罢休。
于是就没办法再拒绝他们送的新衣服。
不得不说。这些男人的眼光,真的太差劲了。
这衣服黄中带褐,麻衣的衣襟和衣袖处还绣了一圈蜀锦做的细边。
那镶边,细得不如不镶。崔若愚无法拒绝,也知道这是他们最拿得出手的衣服了,只是心里还是嘀咕:
这和我那身灰不溜秋的衣服,也没什么两样吧。
无奈,盛情难却,崔若愚就穿着去了。剑阁军都偷偷地来给她送行。
她满心无奈,又有些暖意。“我是去听他们说安排。不是去送死。大家不要搞得这么激动嘛。”
“那可不行。你不是去听的。你是去说话的。”一个稍微年长的剑阁兵拍拍她肩膀。高深莫测地说:“去吧。”
众人都跟她挥手。
崔若愚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在这么多大官士族的包围之中,她想插话,简直异想天开。
崔若愚早早在官邸里等候。却不见人影。心里还嘀咕:难道走错地方了?
可是如果走错了,这些差役怎么也不赶她走?
她来回踱步,坐立难安。不知道一会商谈的时候,她该说些什么,才不让姜维和剑阁军丢人。
她略略后悔昨夜不去找姜维。只因她身体不适,若去了他枕边,两人都难受。
过了小半个时辰,姜维进来了。崔若愚连忙扶着腰从椅子上站起来。姜维目光一震。
姜维踏入的瞬间,张宜和红还有其他一干人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都涌进了议事堂,向大将军行礼。
张太守、张宜、刘将军、羌女红、她的父亲,还有汉中军几个将领。
崔若愚目瞪口呆。站在人群之中不知所措。
旁边一个奴仆碰碰她袖子,她才反应过来,赶忙行礼。
而在众人之中,她身份最卑微——可以说是毫无身份。因此她行的礼也最大。众人都是抱拳或者微微福身,只有崔若愚必须要跪下去。
崔若愚跪下去的那一霎那,想手撕剑阁军。平白无故地,让她来受罪。
其他人都看在眼里,忍不住、也不想忍地笑出声来。
崔若愚跪完要起来,后腰有些酸痛。起来便显得笨拙。为了不让张宜和红两位女子看出破绽,她咬咬牙猛地站起来。
一双温暖的臂膀托起她。
抬头一看,正是姜维。她慌得眼睛乱飘。
怎么有种被人捉奸在床的感觉?心虚什么!崔若愚!她在心里疯狂地鼓励自己。
不曾想脸色愈加苍白。
姜维无视众人诧异的目光,将她带到他身旁的椅子上。
“前些日子感了风寒。就该休息。”姜维面无表情地解开玄色披风,披到崔若愚身上。
那黑色的披风,让崔若愚心安了不少。等众人都坐下,她才拢着披风坐下去。万一身上带的垫子不管用,这披风还能替她掩饰一番。
差役上了茶水。姜维不动声色地试了试崔若愚面前的茶水。“换一杯暖些的。”
这大热天,茶水备得是凉的。是汉中特有的甘茶。
但大将军有令,差役麻利地给崔若愚换上热茶。
众人都沉默了。包括崔若愚。
只有红直言直语地说:“听闻大将军对剑阁军青眼有加。今日得见,确实名不虚传。只是,你是所有人的大将军,不止是剑阁的大将军。不能光对他一个人好。”
张宜紧绷着脸。她既盼望羌女红能点醒姜维,又不愿让羌女红得到姜维的关注。
崔若愚挑了挑眉。没说话。只是握着杯子取暖。
姜维淡淡地说:“你不像风寒的模样。今日要论何事?”
羌女红还要争辩。张宜哪里给她机会,抢先一步递给姜维一张图,温柔地说:“大将军。这是盛会的坐次图。还有菜肴清单。反面是各路军的赛事、游戏和歌舞。一共是三天。”
姜维接过那张图。略微地扫了一眼:“唔。比本将军预料中的更好。张大小姐不出任军职,倒可惜了。”
张宜听得心花怒放。她克制着内心的欢呼雀跃,依旧温婉地说:“能为军中效命,自然要尽力而为。不分你我,亲如一家。”
姜维默不作声。其他人都不失时机地夸赞张宜的深明大义。
羌女红再怎么迟钝,也能听出张宜的话,和羌女红前番的那种计较,有云泥之别。“姐姐怎么也帮着那条弱鱼?”
有了羌女的对比,张宜越发懂事起来:“噫。妹妹,我们是一家人,若愚身体抱恙,我还惭愧没留心他的难处。妹妹就莫再计较了。”
羌女红坐在姜维的另一边。虽然按座次根本轮不到她,可她坐了,也没人会较真把她拖起来。
虽然张宜很想把她拖下来。暂且看在她会是张宜的垫脚石,忍一忍。
姜维草草看了图,便要转给若愚。羌女红眼疾手快,喊住了姜维:“大将军!我们羌人一向都是从南边传。该先给我看才对。”
姜维抬眼,无波无澜地看了红一眼。
那双犀利的凤眸,透出极其浓烈的杀气和寒意。羌女心里强烈地跳了一下。舌头好像打了结一样。
“若愚先看。看完可以先回去。”姜维轻描淡写地说。并没有理会羌女的要求。
崔若愚正要接过图纸。
羌女红不乐意了。她噌地站起来,愤怒地说:“哼。我们千里迢迢逃过了魏军的追杀,才来到蜀地,要给汉人当兵打仗。想不到这点小事,都要我们羌人受委屈。依我看,这军,不充也罢!这盛会,不去!”
张宜脸色都僵了。她虽然也看不惯姜维百般呵护崔若愚。但如果羌女把盛会闹垮了,那张宜白忙活一场。
她还在想如何安抚羌女红。
情急之下,张宜搬出了姜维。她知道姜维在红心目中的地位。“妹妹不要伤了和气。想必是大将军平日里见的女子多温柔体贴,妹妹又比寻常女子更洒脱大方,也想不到妹妹会这般较真。这在汉地也算不上什么委屈,我虽然是太守之女,也常常走在人后,妹妹别往心里去。”
羌人到底有没有这种“往南传”的习惯,张宜压根不在意。她也不在意羌人。红是首领,稳住红就够了。红自然会驾驭好她的部众,好好地给张宜的盛会增光。
刘将军横了羌女一眼。不过是外族蛮夷,敢在大将军面前指手画脚,还连累张宜要打圆场。
羌女红皱起五官。大有“大将军不道歉便不罢休”的架势。
姜维也不着急。若愚缓缓抬起眼睛看羌女。这是她要说话的前兆——姜维等着她开口。
崔若愚还不知道姜维已经掌握了她这个神态小动作。她看他不说话,以为他被女人之间的口舌惹恼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回击。
姜维可是她崔若愚的人。怎么能随便欺负?
崔若愚定定地看着羌女红。直到她的目光也遇到了崔若愚的视线。
崔若愚轻轻地说:“小人崔若愚,见过红小姐。小人在馆驿中也见过许多羌人。大家都盼着这场盛会,要好好结交汉地的男儿,以后到了军中也有照应。如果羌人确实爱南传,与汉人不一样,那玩游戏的时候,可真的要斟酌一番,免得冲突了。”
羌人红脖子一梗,又要发作。“我们羌人的话何时轮到你来说!你……”她不知道想到什么,顿时停下来。
张宜听了,初初只觉得好笑。这小卒子在胡言乱语,浪费时间,不如放他回去洗马。今日这身衣服,也真是可笑,那一圈细细的蜀绣,给她做发带都不够。太小家子气了。
可还没等她开腔,刘将军已经发话了。
“你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刘将军颇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冲着崔若愚说:“大将军怜恤你身体不适,让你先看。这才惹毛了她。你不赶紧谢罪,让她顺顺气,把图往下传?还在那里前言不搭后语,浪费诸位的时光。你说话管用吗?不管用的话,就不要说了。”
张宜此时才想起一些事来。面色有些难看。
她怜悯地看着刘将军。此人脑袋显然不够灵光。胜在一根筋,敢把心底话说出来——只要对方身份地位比他低。
张宜和红都看着姜维。
果然,姜维缓缓地开口了。“刘将军在汉中城待久了。听不懂军务了。”
姜维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或者委婉的旁敲侧击。
直截了当。
刘将军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姜维。随即收敛了那副不耐烦的身姿,正襟危坐。
刘将军也没有太畏惧。大将军一向对事不对人。哪怕他一时犯错,大将军也不会针对他。
姜维果然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下去。
红坐回椅子上。不再作声。
张宜温柔地笑着,甚至眼中流露出对崔若愚的赞赏。她也是这么说的:“都说剑阁军人人都得到大将军的真传,胸怀大志,眼光独到。今日一见,才知道名不虚传。”
刘将军更郁闷了。他虽然知道大将军不悦,但仍然未想明白崔若愚那些话,阴阳怪气地在说什么?
这其中的曲折,应该数来自归降部落的红最清楚了。崔若愚的言外之意,是提醒她,按照目前汉中军的状况,羌人被欺压,倘若能与汉人相融,是对羌人有好处。红此时装腔作势要拿捏姜维,还以羌人的福祉做要挟,实在不明智。
见众人都不说话了,崔若愚就仔细地看图。姜维的双眼一直没离开过崔若愚。
张宜在一旁看了,心中又有些不舒服。怎么大将军看着崔若愚的样子,像是深情款款?
崔若愚看完了,就恭恭敬敬地递给下一位。下一位是汉中军的将领,大咧咧地看了一眼,就往后传。
图一看完,崔若愚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若愚。图里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姜维等众人都看完了,才问。
崔若愚踌躇了片刻。挣扎着摇摇头。
张宜紧张又嫉妒的心才平静了些。杨曦月当初宁愿放下大小姐身份,也要去剑阁吃苦。原来是这个原因。大将军确实对剑阁军青眼有加。
红在一旁冷冷地说:“我有话。这图里没给羌人划祭坛。我们部落若有盛会,必然有祭坛。”
姜维便问张宜:“可有祭坛?”
张宜笑着说:“妹妹今日才说。大将军吩咐了,那我回去再改改。”
她心里把羌女骂了祖宗十八代。
姜维略一沉思,又问:“其他人有没有想法?”
各位将领只是粗通文墨,又常年在军中,只会练兵,不曾办过其他事,也就没考虑过这么多事情。众人面面相觑。
“若愚呢?剑阁军既然选你来办会,你就要珍惜。不可推脱。”姜维殷切地说。
张宜心想,大将军果然是因为剑阁军的身份,才格外关照崔若愚。
崔若愚为难地说:“羌人的祭坛和祭词,若能用汉地的话再演一遍,或许更合适。”
红又语塞。祭词中有不少对汉人不利的祈祷。
姜维心中大喜。若愚果然不负众望。他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说:“无论汉羌,都是为了繁荣昌盛而战。过去有过血仇,但既然要并肩作战,就放下过去。若愚,你想办法处理这件事。张宜和红可从旁协助。其他诸位将领,要督促护军一视同仁。今日先散。”
姜维领着崔若愚,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官邸。
姜维低声问身旁的崔若愚:“身体不好就不来找我?若愚把本将军当什么人看了?”
崔若愚赔了个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