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崔若愚心不在焉。众人谈笑了几句,便离开了。小鬼头也去刷马。现在他已经不让崔若愚再花时间刷马。
“崔哥你好好想办法,帮我们剑阁军说话,省得别人欺负咱。你的马就是我的马,你就不要牵挂了。”他拍拍胸脯走出去。
崔若愚叫住他:“你小子挺会来事。这么快就拢络这么多人听你瞎说了。”
“嘿嘿,大家都爱听故事嘛。”小鬼头说:“崔哥你放心。我们都明白你的意思。遇到汉中军骂人,我们先不要骂回去。以免出矛盾。对吧?”
“那倒也不是。该骂回去就得骂。只是,大将军和我走开之前,吩咐他们继续商议。当时并没有哪一位将军表示生气。怎么突然就闹这么僵?”崔若愚沉思着说。
她想起这些人瞎说乱传的本事。忍不住追问:“你们到底听清楚了吗?那护军是这么骂的?亲耳听见?原话?”
小鬼头尴尬地笑着说:“那怎么可能。讲故事不是这么讲的。但是,八九不离十。这是我们剑阁弟兄听到的。他以前是汉中军。跟那护军认识。上前打招呼,那护军没理会。护军身边一个小兵就唠唠叨叨了那么些。我们弟兄就跑回来说给我听。”
崔若愚叹了一口气。
好心办坏事。举办盛会,本是为了各军能融为一体。结果反而越发四分五裂——汉中军恨剑阁军,远羌更生隔阂。
“可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垮了。”崔若愚自言自语。
盛会办不好,不止是哪一方、哪一个人颜面无光。加深了各方离心,会让共同征战变成各自争权夺利。
崔若愚不自觉地咬起了唇。她纤细的指尖在桌面上有一笔没一笔地画着。
她不愿意公开身份,就是希望能混在士兵之中,与其他士兵感同身受——这样才能告诉姜维,他疏漏之处。
眼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若非她回来,根本不会及时得知汉中护军的事。也不会知道剑阁军的真实想法。
如今要做的,就是问清楚那护军生气的缘由。
“若愚兄弟。我家大人给你送的饭。”
崔若愚一抬头,又是那杨家的家丁。
他手里捧着一个食盒。放在她面前。“大人有话托小的转达。”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崔若愚。
他笑了笑:“人长得俊,命也好一些。不止大将军高看一眼,连我家大人都青眼有加。若愚小兄弟,为兄过去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呐!”
崔若愚还在郁闷,他什么时候得罪过自己?他就走了。
对于这一切莫名其妙的道歉和示好,崔若愚只觉得头发昏。相比那盒饭,她更想看那封信。
杨仪在信里写了一些挂念的话。还暗示她不要跟姜维走太近。
理由是,成都并不信任姜维。纵然姜维是大将军,也不过是个苦差事。成都势力错综复杂,第一等是当年追随先帝的那班老臣,死的死,退的退。第二等是深得皇帝器重的成都土姓。第三等是丞相留下的人,如杨仪和姜维。
这第三等人本就和皇帝话不投机。姜维还常年在外,一回成都就要对皇帝苦谏。
杨仪说得很隐晦。但是崔若愚看明白了。他意思是,跟着姜维不会有好下场。
希望崔若愚能回心转意。
崔若愚对这封信大为震撼。不是因为杨仪信中说的内容,而是因为杨仪写信的行动。
她跟杨仪并不熟。他竟如此掏心掏肺。他真的娶不到妻子吗,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劝她离开姜维。
看来,她穿着新衣服从将军楼里出来,这件事也传到杨仪耳中了。他猜测崔若愚在行动,要攀附姜维,嫁给姜维。
他把姜维的处境形容得十分不堪。可,在杨曦月出事之前,他还盼望着姜维能与杨家联姻。甚至默许了杨曦月对姜维步步紧逼。
崔若愚把信烧了。
杨仪掏心掏肺,可她不想连累姜维。如果这封信落入别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那天夜里,崔若愚奉命入了将军楼。不到一顿饭时间,她就出来了。
姜维确实找她去吃饭。她趁机把护军生气离开的事告诉姜维。
姜维笑了笑:“若愚不肯跟我住在一起。就是为了能告诉我这些事。”
崔若愚也知道瞒不过他,索性就承认了。
第二天,姜维就召了那护军入楼。
护军也是直肠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指责了一番。
可谓是大吐苦水。他被张宜问得张口结舌,回去越想越气,终于想明白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大将军!当初说要办盛会,是为了胡汉融合,一心一意为大汉征戎。可现在呢?在下的军中,几乎五胡俱全。太难整治。强迫他们,就会出现大量的逃兵或者反抗。不强迫他们,彼此血海深仇水火不容。在下日思夜想,就想着用这近万人,打江山。一说有盛会,我……在下心里真的佩服。可是,事情办得不上不下,那还不如不办!”
越骂越激动,他骂完了才想起对面是大将军。还有那个长相俊美的小卒子在抄写。
姜维发话了:“任护军。你军中多胡人,是本次盛会最重要的一部。本将军昨夜已命崔若愚分好部众,你先过目。如有不妥之处,可直接与崔若愚商议。”
那护军总算回过味来了。这个剑阁军的崔若愚,便是大将军的主簿?难怪昨日早上商事的时候,大将军对这小卒子百般呵护。
他接过崔若愚递来的图。一张是目前各军各部。一张是重新编排之后的盛会各军各部。
“这……那盛会之后,也是这样分军部么?”任护军疑惑地说:“杂编之后,各军各部都是胡汉混居。处得好,就是胡汉融合。处不好,那便是互相拖累。”
他随即沉默了。
“任护军有话但说无妨。”姜维的声音低沉,自带威仪。
“往日胡人在汉军中,总是被欺压。甚至有护军将军把胡人当作奴隶去卖。如果又将胡人散编入各汉军之中,恐怕……”任护军显然是同情胡人的。
“那如果将汉人散编一部分到胡人之中呢?”崔若愚问。
“那汉人同样会受欺负。唉。”任护军摇摇头。
“那就选一批品性纯良、带兵能力超群的校尉,带一些从胡地来的汉民充入胡军胡部之中。”姜维一边说,崔若愚一边记。
任护军心中暗暗惊叹,崔若愚的速度,不比朝中的史官差。
“任护军。你还有什么担忧?”姜维低声问。
“我……在下暂时也不太清楚。只能一边做,一边想。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任护军是个老实人。
崔若愚和姜维对视了一眼。姜维微微点头。
这个时候,他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武大将军。“任护军。崔若愚会跟你一同前往汉中军。还请多多指教。”
任护军非常错愕。“军中艰苦。龙蛇混杂。尤其是我军之中。胡人不经教化,凶残野蛮,汉丁常年苦战,诡计多端。恐怕崔主簿难以忍受。”
崔若愚收起了她今日记录的问题。浅浅一笑:“任护军无需顾虑。我本是剑阁军的小卒子。听候任护军差遣。”
话虽如此,任护军再怎么憨厚老实,也不至于真的使唤崔若愚。他斟酌了片刻:“既是大将军有命,在下遵命。若愚老弟在军中的这几日有任何不妥,都可以随时找我。”
姜维还有其他公务。崔若愚和任护军一起离开将军楼。
刚踏出将军楼里堂门口,就听见高墙之外有争吵声。
原来是张宜的婢女和守卫吵起来了。
张宜脸色不好看,站在门口。她今日一身戎装,亲自抱着一堆图卷。
看样子是要见姜维。
崔若愚默默地看了任护军一眼。只见任护军低声冷笑:“怕是知道我来了。”
张宜昨日气走他。他一时糊涂,归咎于大将军。
大将军非但没有惩罚他,反而分了崔若愚来协助他。如今仔细想想,是张大小姐的错。与大将军无关。他性情耿直,心中没太多为人处世的狡诈,一时受气,就错怪了大将军。
“看来大将军的消息,常常走漏风声。我刚来,张小姐就知道了。”任护军嘴角挂起一丝讥诮,“怕我跟大将军告状,赶来找说辞呢。”
崔若愚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咧开嘴笑了笑。
张宜瞥见了二人。脸色大为紧张。昨日任护军离开之后发的牢骚,直接针对大将军。她也略有耳闻。只不过她根本没放在眼里。
私心里,她也想让大将军知道,大将军那样护着一个洗马卒,众人心里都会不服气,都会有怨言。
至于这次矛盾是因她而起,却怪罪到大将军身上。她完全不在意这种“冤屈”。
只要在汉中,无论发生什么事,她的身份都足以帮她收拾烂摊子。所以,她只考虑一件事对她的好处,却不曾顾虑会带来什么后果。
眼下看见任护军走出来,崔若愚还在一旁。两人和大将军的关系非比寻常。
这个崔若愚明明就是大将军的心腹。却要伪装是洗马卒。之前她质问崔若愚的那些话,肯定已经传入了大将军的耳中。
张宜又气又恼。
刚好那婢女也看见崔若愚了。“你看!那两不是人吗?怎么说大将军不让人进?”
任护军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
他拉起崔若愚的手,沉声喝道:“崔主簿,我们走!”
崔主簿?
崔若愚和张宜都同时看着任护军。
张宜心里慌张了片刻。这洗马卒竟然是主簿?主簿虽然身份卑微,却是最靠近大将军的人,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她心里不由得恨起刘将军——原以为他是贴身护卫,对大将军了如指掌。不曾想,连崔若愚是主簿的身份都没发现。
崔若愚就更惊讶了。短短两天,她从一个洗马卒,变成小鬼头口中“众人臣服”,又变成了“大将军的主簿”。
任护军拖着她,不由分说地撞开堵在门口的婢女和守卫。
守卫被撞倒,那婢女被撞开,退了几步。
任护军对婢女还算留情。崔若愚心里想,只是他手劲奇大,攥得崔若愚手臂上青筋暴突。
快要捏碎她了。
张宜见状不妙,可不能让任护军直接走了,否则,她不知道该如何找大将军辩解。
想到这,连忙走前几步,拦住了任护军的去路。
她始终是太守之女。任护军不过是军中小小武官,自是克制,停下脚步。
任护军不愿意开口称呼张宜,愤慨之意已经很明显。
张宜心里直喊晦气,表面上却虚弱地笑起来:“任护军。昨日我身体不适。性情乖张,还望任护军见谅。”
一个大美人,又是世家女子。如此示弱。任护军原本是个庄稼汉,见她楚楚可怜又不失温柔大方,只能别过脸去,不再计较。
“这是带给军中弟兄们的小小心意。”张宜一挥手,几个家丁从身后走来,奉上了大小礼盒。
任护军扫了一眼,都是些城中最奢华精致的食物。
崔若愚眨眨眼睛。张宜真是很舍得下大手笔。不过,眼下各地都在闹饥荒,问题虽然不严重,和此处的对比倒也惨烈。
任护军盯着那些礼盒,有些哽咽。最后他无可奈何地叹气,抱拳说:“大小姐心意,在下心领了。大将军召见我,只是商谈盛会,敦促我一定要做好此事。其他的,一概不谈。大小姐若有事找大将军,只管放心去吧。”
他拉起崔若愚,大步离开了。没有再看那些礼盒。
张宜心思被看破,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最后还是等到了召见,进了将军楼。
小小风波过去,盛会照常操办。只不过,原本以主人姿态大包大揽的张宜,被告知人员混编由任护军负责。
众人议事的地点,也从太守官邸换成了汉中军杂胡部的营帐里。
大将军宣布了决定之后,就离开营帐,去汉中军的校场察看人马、军资。
留下其他人在帐中继续议事。
张宜云淡风轻,还连连称赞大将军英明,慧眼识人,拔擢了刚上任的任护军。“任护军为人忠正纯良,久居胡地,对军务也熟练。确实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有了任护军相助,这场盛会不出彩都难。”
刘将军却嗤之以鼻。“虽说取材不拘一格,但大将军此举也太儿戏了。护军?说到底都算不上官阶。竟然让他来调配校尉。这场盛会是张小姐用心用力张罗的,突然杀出个小小护军,真叫人心寒。”
他似乎忘记他的将军身份,也是受益于姜维不拘一格的用人方式。
崔若愚跟在任护军身边,看着这二人在任护军面前唱双簧。偷偷看他脸色。
此前忠厚易怒的任护军,脸色不变,充耳不闻。
他见崔若愚偷看他。就低声安慰:“崔主簿不必理会。风言风语总是很多,我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才对得起大将军的厚恩。”
任护军的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张宜和刘将军听见。
在场众人,除了任护军,都脸色讪讪。
崔若愚咬紧牙关点点头。
在场的,不是家世比他们两人富贵,就是官阶比他们两人高出一大截。
她本想韬光养晦,委婉化解冲突。
可任护军开口了,箭在弦上,崔若愚不能不支持。
有时候,底牌可以藏,但是立场不容人轻视。既然任护军要挑明来处理,那她便跟随。
这是军中大事,也是姜维的嘱托。
崔若愚从任护军身上,看到了她不具有的魄力和自我。她大约明白姜维让她跟着任护军的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