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月勒马停在崔若愚身边。
崔若愚坐在一架马车上。车厢里是杨长史的行李。
算马原有良心。没真的让她扛行李。反倒是调了一架马车,给她调度。
用马原的话来说,就是怕崔若愚扛不动行李,让剑阁军丢脸。
崔若愚越想越好笑。
杨曦月看在眼里,心头的无名火就冒起来。明明她才是尊贵的大小姐,又是大将军身边唯一的女人。可那些人非但不对她毕恭毕敬、奉若神明,还总是诋毁她中伤她。
他们对这个小兵亲近。
这个小兵也从来没有在剑阁军中帮她说过任何好话。众人那么喜欢“他”,他也没有将这份受喜爱拱手奉上给杨曦月。
杨曦月还未见过如此自私自利、不知好歹的奴仆。
“架子挺大。本小姐都要骑马,你却坐车。”杨曦月坐在高头大马上,有人帮她牵着马。
她俯视着崔若愚。阳光照在她十八岁娇艳的面容上,美丽而愤怒。
崔若愚从神游中惊醒。见是杨曦月,连忙跳下车行礼:“大小姐。小人奉命驾车运长史大人的行李。”
“没错。马原是说安排了人帮我们父女二人挑担子。可没说用马车运。”杨曦月咄咄逼人。“你什么身份,敢累着这匹马来驼你。说,该当何罪!”
旁边前进的士兵都侧目而视。瞎子也能看出来,杨曦月存心要跟这个小兵过不去。
“怎么没话说了?你平时牙尖嘴利,现在理亏心虚呢,还是因为没人撑腰,不敢欺负到我头上来?”说到后面,杨曦月尖声叫起来,举着鞭子对着崔若愚说。
今日马原不在,那几个碍眼的士兵也不在。她要好好折磨这个小兵,教教他怎么认主。
见她情绪失控,崔若愚皱着眉。马原的嘱咐又在耳边响起:护好大将军。
有没有搞错啊,马原啊,你看看这情况。护住我自己更难。
崔若愚在心里说。表面上还得恭恭敬敬地说:“大小姐说的是。小人这就跟着马车跑。”
说完,崔若愚就拍了一下马屁股。马长嘶着跑起来,追前面的队伍。
为了防止杨曦月抽到她,崔若愚故意贴着马车另一边跑。狭窄的道路容不下杨曦月追赶。
牵马的那位小兵不知道说了什么。挨了杨曦月一鞭子。
崔若愚看见了。脸色猛然一变。杨曦月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杨曦月再一次看向崔若愚的时候,却看见崔若愚挑衅地看着她。崔若愚故意当着她的面,再一次跳上了马车。
还故意翘着二郎腿,小腿一晃一晃地。
杨曦月气急败坏。想追上去抽崔若愚一顿。崔若愚有意把马车赶到杨长史附近。
杨长史有些年纪,又是文官,常年不曾骑马颠簸,此时也正坐在马车之中。
马车的窗帘被拉起来。
崔若愚透过窗子,看见杨仪在里面闭目养神。
杨曦月赶上来之后,狠狠地瞪了崔若愚一眼。
“月儿?”杨长史看见急急赶上来的杨曦月。“累了吧?进来休息片刻?”
杨曦月见父亲招呼,骑马也确实累。太阳越来越毒辣,她就下了马,到了杨长史的车上。
她从窗子里看到崔若愚冲她笑。恼得放下窗帘。
崔若愚这才收起那副气人的笑脸。心里蓦地布满了阴霾。她勒着马,放慢了马车的脚步,伸手把那个牵马的小兵叫到身边。
那小兵年纪很小。见是崔若愚,胆怯地看了杨长史的马车一眼,摇摇头不敢过去。
崔若愚只好跳下车,牵着马,顺便让它休息休息。
她牵着缰绳,靠近小兵,低声说:“刚刚挨打了?”
小兵惊魂未定,看了杨长史的马车,确认杨曦月不会看见他们,他才点点头。
“你几岁了?怎么来到剑阁的?”崔若愚看他年纪特别小,就多了点关心。
“我十三。前年汉中饥荒,我一路讨饭去成都。路过剑阁,就投军了。”小兵低声说。“这次去汉中,我说想去。就让我来了。”
“刚刚怎么挨打了?”崔若愚问。“她脾气很大,你要小心点。”
“她要我把马牵到内侧去。我说那样容易失蹄。她就打我。可她自己也不敢那样策马。明明她也知道不能那么做。偏偏要打我。”小兵年幼,说着说着,就委屈起来。
崔若愚从怀中取出一瓶药膏递给他。“涂一下。几天就好了。这几天先不要碰水。”
那小兵摇摇头:“这点小伤。没事的。我以前要饭的时候,被打得更凶。只是这官家大小姐,怎么跟那些街头的恶霸一样?”
他以前还在梦里想着娶一个官家大小姐,温柔可爱,端庄贤淑。怎么这个杨大小姐不一样?
“不行。拿着!”崔若愚把药膏塞进他怀里。
小兵脸红了,低声道谢。
“杨曦月还毒打你的话,你就大声吆喝,大将军和杨长史不允许杨曦月欺负人。不要怕。如果没人帮你,你就想办法跑来我身边。我会尽力帮你的。”崔若愚叮嘱他。
他迟疑了许久。
崔若愚笑着说:“我以前也曾经要过饭。幸好有个好心人收留了我。看见你,就好像看见自己一样。你不要瞎担心。”
小兵这才展颜欢笑,收下了那瓶药膏。
两人也不愿意被杨曦月看到有交情,很快就散开了。
天黑之前,一行人赶到了勉县投宿。勉县只有一处官舍驿站。
姜维身边跟着一个青年将军。专门打点行程。他把杨家父女按照长史官阶安排在驿站中。又留下杂役和杨家奴婢奴仆等人,在驿站伺候。
剑阁守军和姜维则在附近驻扎。
崔若愚因为要给杨长史守行李,留在驿站之外照看马车。
姜维临走前,从她面前策马而过。在她面前,他突然勒住了马,停在她面前。
杨曦月在驿站门口。她本想追上去跟大将军告别。看见大将军停在崔若愚身边。
这崔若愚。杨曦月眼里喷出火来。她赐名周若愚。这小兵竟敢不要,还敢私下告知其他人说名叫崔若愚。
这种人简直大逆不道。如果是在朝廷为官,这种人早就被抄家灭族了。目无尊长。
可大将军怎么又停在崔若愚身旁?
姜维下了马。走到崔若愚面前。崔若愚莫名地脸红。
他是大将军。而她只能守马车。她低下头。
不管是面对钟鹤还是司马师,崔若愚都没因为身份差距而羞怯。
因为他们对她而言,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人。她卑微惯了,奉献惯了。他们将她捧在掌心中,可她心里很清楚彼此的差距和高低。
司马师有意拔擢她,栽培她。让她一步步跟上,去到他身旁。可她心里知道,永远不可能与他肩并肩。哪怕他也是如此盼望,她能与他肩并肩。显然,哪怕嫁给他,也还是无法日月并行。
可是面对姜维,崔若愚生出一种自惭形秽。她心里也纳闷。难道她奢望可以跟姜维平起平坐?做不到,就介意起来?
以前怎么不曾在意过身份?崔若愚突如其来的奢望,让她有些局促。
姜维在她面前站着,也没说话。周围的人都在假装忙自己的事,实则偷偷在往这边看。
“大、大将军……”崔若愚鼓起勇气,声音飘得不行。
她在紧张什么?好奇怪。有什么好紧张的。崔若愚痛恨自己这种表现。可声音就是止不住地飘起来。
人也有点头重脚轻。
钟鹤也好看,司马师也是大将军,就连面前的姜维,她好歹也……拥有过。难道我崔若愚没见过世面吗?崔若愚咬住舌尖,强迫自己镇静。
她的心咚咚咚跳个不停。为什么眼前这个男人,越看越好看?
姜维本是看见她手腕上的锦带松了,下意识要下马替她绑好。
见她神情有异。也想起众目睽睽。他倒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考虑到她不想暴露身份,便改口低声说:“今日暑气重。你去安排解暑消渴茶,给军士们喝。”
说完,他更低声地说:“以乐治军。挺不错的。”他微微一笑。
崔若愚克制住要逃跑的冲动,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点点头。
杨曦月在一旁看着,心里既觉得崔若愚上不了台面,又隐隐有些嫉妒,大将军都没这么近距离地跟她说过话。
虽然崔若愚是男子,大将军不好男风。但是杨曦月就是百爪挠心,见不得姜维与其他人亲近。
这口气,她必须要出。
她不能找姜维撒气。只能等大将军走后,崔若愚办好茶水,才开始寻衅滋事。
崔若愚很快就跟馆驿打听好何处卖茶水。她放了一点点糖进去,又将茶水分成两桶,一冷一热。
将士们自觉地排成两条队。等着领茶水。
杨曦月带着十多个奴婢,无视众人,直接走到茶水前。
她使了个眼色。身后那奴婢,走出来,抢过崔若愚手中的水勺,舀起一碗冷茶。
她喝了一口,直接吐到茶桶里。还把碗摔烂,像个泼妇一样叫喊起来:“这茶是酸的!你黑了茶水钱!竟然让将士们喝馊茶!你良心何在!”
崔若愚还没反应过来。她瞪着那个婢女。是那晚拿茶水泼她的人。
看着她撒泼骂人,崔若愚心想:这是做什么?玩监狱风云是吧?
杨曦月得意极了,招手叫人上前绑住崔若愚,要交给杨长史处置。
她的理由是:崔若愚贪污军饷。
众将士哗然。
那青年将军走过来。“杨大小姐。此罪名非同小可。是死罪。不可轻言。”
杨曦月今日三番两次被崔若愚挑衅奚落。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她拿起鞭子,虚空地甩了一下。
“哼!本小姐有皇上监军手谕,又是杨长史之女。连大将军都得敬我三分!一个小士卒违法乱纪,本小姐还管不着吗?”杨曦月冷笑着要抽崔若愚。
要让崔若愚清楚,谁才是能掌控命运的人。要崔若愚服服帖帖忠心耿耿地替她办事。
杨曦月看着傲然屹立的崔若愚。心里想起十六岁那年,父亲送给她的一匹西域宝马。那匹马也是这般傲气,她找了无数驯马高手,都不能驯服它。
后来她就把它杀了。
现在到崔若愚了。崔若愚就像那匹马一样,看上去似乎有本事,但是,这世上,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如果崔若愚不能听她的。
那崔若愚就没必要活得这么自在。
青年将军皱起眉头。大将军吩咐他,不能让任何一个士兵受到委屈。
可眼下,对面的人不仅是杨长史的人,甚至是个女人。他实在不太好下手。
但崔若愚是被人光明正大地冤枉的。如果他处理不当,其他士兵都看在眼里。
杨曦月的鞭子动了动,要劈头抽下来。众人和青年将军的脸色都紧张而愤慨。
崔若愚这时候突然看着她身后说:“大将军?”
众人都不约而同看向门口。
片刻之前还说着“大将军也要敬我三分”的杨曦月,脸色变得蜡黄。
她连忙丢了马鞭,转身盈盈拜倒:“大将军!曦月不是有意的!崔若愚实在太可恶,他克扣军饷,让士兵们喝馊茶!”
“怎么回事?”一个严厉而嘶哑的声音响起。来人身穿缎面锦袍,绣着飞禽走兽,工艺复杂。
杨曦月愕然地抬起头。
是杨长史。她父亲。
杨曦月立刻站起来,愤怒地要抽崔若愚。杨长史横了她一眼。她只能放下来。
崔若愚用口型说:认错人啦。
杨曦月气得七窍生烟。
杨长史走过去,来到崔若愚面前,看着那个婢女身上。
因为撒泼骂人,还往桶里吐口水,她身上又是水又是泥。有些狼狈。
“怎么回事?”杨长史嫌弃地看着那婢女。“何事在驿站外喧闹?不成体统!”
崔若愚惶恐地行礼:“长史大人。小人奉命办茶。可这姑娘非说茶是馊的。我说得喝一口就知道真假。她也不让我喝。就说我贪污军饷,要抓我报官。”
崔若愚故意不提杨曦月。省得杨长史偏袒。
果然,杨长史瞟了那婢女一眼:“胡说八道。这点小事何必报官?馊没馊,本官喝一口便知。为何要在此地吵个不停?”
他示意那婢女打一碗茶给他。
那婢女惊慌地看了杨曦月一眼。她刚刚故意把茶吐在桶里,就是不想有人来喝茶验真假。
可杨长史说要喝?
在场的人都窃窃私语,捂嘴偷笑。那婢女和杨曦月脸涨得像猪肝。
杨长史脸色逐渐难看起来。此处的动静让他大约明白了端倪。“为何不打茶给本官?”
那婢女哭丧着脸说:“这小卒把茶弄脏了。不能喝。”
崔若愚惊讶地说:“姑娘,方才明明是你往茶桶里吐口水。怎说是我弄脏的?”
杨长史气得吹胡子瞪眼。他素来庄重涵养,此时也很想动手抽那不知丑的婢女。
那婢女见到主人这般脸色,两腿一软:“是小姐……”
“闭嘴。”杨长史父女二人同时喝止她。
她自知大限将至。得罪了杨曦月就不好过,碰了杨长史爱惜名声的逆鳞,更是活不了了。
“带走。”杨长史丢下一句,拂袖而去。
姜维重兵在握,不可得罪。一个小小婢女,也敢惹事生非刁难士兵,不值得杨仪包庇。
杨长史等人走了之后。青年将军看着招呼大家来喝茶的崔若愚。
大将军说过,崔若愚的事,只要崔若愚没有呼救,就不要插手。如果崔若愚请求帮助,就一定要配合。
青年将军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幸好崔若愚自己解决了。
他一心拥护大将军,但也没想过要莫名其妙地得罪杨曦月和杨长史。他又看了崔若愚几眼。心中有些不解。
这小兵很眼生。大将军如此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