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在营中与众将领谈军务,一直谈到深夜,才罢休。
他放下批文的笔,走到帐外。只见一片月光流泻在地上,像铺了一层淡淡的霜。让人心情安宁下来。
他驻足良久,抬头看着月光。马原在他身后,面有深意。
“大将军。已经快要三更天了。明日一早要与杨长史同去汉中督军。回营中休息……或者。”马原闭口没再说下去。
姜维略微回身,侧着脸问:“或者如何?”
马原犹豫着说:“大将军。属下僭越,敢说一句属下年长大将军几岁,男女之间的事倒也经历了一些。大将军年纪轻轻就在军中,久无人陪伴……军中大将可带女眷,为何大将军不……”
“我没有女眷。”姜维转过身去,继续看着头顶的月亮。
马原也知道将军夫人的事。他涨红了脸:“大将军。属下是个大老粗。说错话,大将军不要怪罪。大将军自从成都回来,不时地有伤春悲秋的神色。这分明不是公务所致。大将军是不是在成都见到了将军夫人?你们吵架了?所以大将军心中不乐?”
姜维闻言,叹了一口气。“这么说来,我确实忘记去探望她。可她不需要我探望。马将军,你误会她了。她早早已经另嫁成都官家弟子。后话我也不再过问。”
他为了另外一个将领的妻子,远赴成都质问百官。却没过问被安排再嫁的前妻。还是有朝中旧友跟他提起。他也没特意放在心上。
那一夜,她惶恐嗫嚅地告诉他,她信了佛,要离家去寺庙修行。刚吃了败仗的他,心中纵然渴望她的安抚,但也任她离开了。姜维何等聪慧,很快就明白她的用意。自那一夜起,他与她就再无瓜葛了。
他已经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对他说过什么话。或许,两人之间真的什么也没说过。
可马原只知道夫人进了佛门避祸。并不知道已经另嫁。此时他非常震惊和意外。
“啊?”马原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大将军的背影。一腔怒火陡地从心头升腾而起。“他们竟敢!”
怒气令他说不出话来。马原怒哼一声,忍不住伸手拔剑。“我要砍了他们!”
大将军漂泊在前线,餐风露宿,雨浇霜打,为的就是保住成都,带成都那些高官贵族一起推进洛阳。
夫人不愿意随军吃苦,也就罢了。不愿意被败仗连累,遁入空门,也就罢了。可他们!
他们怎能安排她另嫁他人,羞辱大将军?
两行眼泪从马原眼中淌下来。悲愤交加,却又无能为力。良久,他颓然地把剑插回剑鞘之中。“属下无能!”
姜维转过身来,走到马原身旁,拍拍他肩膀。“与你们何干?你们跟着我四处征战,北伐东讨,多年不归家中,导致你们家中有变,妻离子散。我很惭愧。即便我有权力纳妾,带在军中,强迫她跟着我一起吃苦。那你们的家事又如何照顾?”
马原知道大将军说的是一个将领的妻子被皇上侵占的事。
他心里一阵剧痛划过。抱拳行礼,斩钉截铁地说:“北伐不胜,属下绝不归家。若蜀地有失,家里有我又有何乐?若天下能再见大汉盛世,家里没有我,又有何忧?”
姜维背着手,沉默片刻。“北伐不是一朝一夕可成的事。对你家人而言,你便是无可取代的,一朝一夕都很可贵。我今日与各位将领商谈过,剑阁守军今年秋天之前,轮值。每月安排一营回乡探望。在家中与亲人相聚一个月,再返回剑阁。”
马原先是一愣。随后立刻摇头:“不,不可。士兵们久不归家,恐怕会一去不回啊。剑阁守军来之不易,如果有相当部分逃了,那我们……”
“无妨。我会去成都面奏圣上,另拨人马前来补充。明日去汉中,也会提及此事。汉中是兵家重地,也需要补充兵马。士兵久居前线,不得人伦之乐,也会有异心。”姜维沉声说。
马原还想争辩,见大将军主意已决,只好改口说:“那属下不走。让士兵们去吧。属下要留守剑阁。”
将军夫人已经嫁人了。意味着大将军无家可归。他要陪着大将军,给大将军守帐。
“马将军。你离家也近十年了。这次,趁着魏军元气大伤,不会来犯。你快回家看看。”姜维不容拒绝地说。
马原摇头:“大将军,恕难从命。属下一定要伴在大将军身边,才能安心。那同袍之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他冷笑着说:“马某年迈貌丑家贫,娶的妻子也是粗陋之身。那些达官贵人看不上。”
话是如此,隐隐有火气。
姜维黯然。“这些年来,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也不曾考虑到众将士的人伦需要。这是我的过失。马将军,不必多言。你是第一批返乡探亲的。”
马原眼泛泪光,双唇紧闭。他还想拒绝。
姜维轻轻地咳了一声。“不必推辞。若再不归家,恐怕妻子儿女也要怨恨我的北伐了。这不正好印证了成都说的人神共愤。”
马原重重地叹了口气,垂下头。再抬起头的时候,眼中闪出泪光:“大将军……”
大将军吃了多少苦头,还受了多少委屈。他们跟着大将军冲锋陷阵,虽然一起吃苦,可不曾受过委屈。
也正是如此,杨曦月对他作威作福,马原都忍下来了。他不想给大将军惹麻烦。自己这点小事,和大将军咽下的委屈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三天后出发。你安顿好营中的事务。”姜维低声嘱咐。便走出去。
马原目送大将军出了营帐。
他抬头看了月亮的位置。已经快三更天了。大将军这个时候离开营帐,去哪里呢?
他又想到大将军提及人伦之乐。疑惑重重。快十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大将军关心此事。除了成都占妻之外,大将军难道还有其他际遇?
马原跟在大将军身边,对大将军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大将军这段时间,确实和以前不一样。
他忍住了强烈的好奇心。转头回自己的营帐中安排军务。他从铺盖底下翻出家书。一开始是别人代笔,后来是儿子读书之后亲自执笔。写的都是妻子的心里话。
他拿出来贴在心口。想来也有十年不曾回家。
姜维在夜色之中,出现在崔若愚小屋的窗外。窗户开着,可里面没有人。
正疑惑之间,屋顶骨碌碌地掉下来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是个漂亮的酒瓶子。姜维只扫了一眼,就知道是他送给若愚的那瓶醉花阴。
他后退了半步,抬头看向屋顶。旁边还有一架木梯。
他一脚蹬在窗棂上,借力一跃,上了屋顶。
刚到屋顶,就险险踩到烂醉的崔若愚。
幸好,姜维早就料到若愚可能就在边沿处。因此及时地收住了脚。
他半跪在她身旁。这个女子像一朵白色的海棠,慵懒随意地躺在屋顶。
月光隐掉了她面容上的艳丽,清清淡淡地,更显得清冷脆弱。
她身上有些冰凉。
他解下外衣,盖在她身上。无奈地将她抱起来,踩了一脚木梯,借力下了地。
若愚喝光了一整瓶醉花阴。看来她不太喝酒,不知道这种入口绵甜的酒,最容易上头。因为会让人不知不觉喝多了。
她也像这种酒一样。毫无攻击力,却令人魂牵梦萦,不知不觉就离不开她了。
他抱着她。她在梦里还本能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微笑着埋在他厚实温暖的胸膛里。
他横抱着她进了屋中。轻轻地放在被铺上。
她在枕头旁边放了一方锦帕。是姜维送给她的那一方。锦帕旁边还有一朵已经快要凋谢的玉兰花。
被铺很低矮。是寻常士兵使用的。若愚把被铺整理得很干净清爽,加上花香,也让人心旷神怡。
他把她放在被铺上,就轻轻地拉开她抓在他胸前的手。
想不到,崔若愚原本甜笑的脸瞬间皱作一团。她小声地啜泣着:“又该走了吗?”
姜维动作顿了顿。不再拉开她的手。
可她的哀伤越来越浓。“这次不走了,好不好?”
她紧闭着的双眼濡湿了。红润饱满的双唇不可抑制地抖动着,鼻头变得粉红。“别走。再多抱我一会。”
姜维知道她还在醉梦中。“若愚?”
“别走。”她哭起来,小小声地,在他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他知道梦里那个人不是他。目前还不是他。可他不在乎。他只希望她不要难过。
他拉过她的手,环在他的腰上。她立刻紧紧地抱住了。
他就势半躺在她身旁,半靠着墙壁。在她身边,他才发现自己很疲倦。
他一手轻轻地拍着她后背。一手枕在自己的头后。闭上眼睛小憩。
崔若愚在梦里吸着鼻子笑起来。她开开心心地抱着“司马师”的腰,脸上全是甜蜜。
“司马师,你怎么这么安分?”崔若愚在梦里笑嘻嘻地说。
她好久没有跟司马师亲热了,青年人的朝气活力,在酒劲中勃发,她忍不住伸手去逗他。
她的指尖在“司马师”身上游走,用食指和中指模仿小人走路。这是她和司马师经常玩的小游戏。
崔若愚笑着,指尖“走”到了司马师的腰间。轻轻地戳了两下。
嘻嘻。居心叵测的银铃笑声。
“司马师”按住她的指尖。握起她的手,似乎吻了一下。他鼻尖灼热的气息,如此真实地暖了她的手背。
她叹息。低声唤:“司马师……这是真的吧?你在,对吗?我真的好想你。”
姜维缓缓睁开眼睛,无声地看着逐渐变暗的房间。月亮已经移开,快四更天了。他拉起她的手,又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然后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帮她掖好被角。
他穿好外衣。站在她被铺旁边。她已经熟睡了。不像再有梦的模样。
姜维放心地离开了。只要见过她一面,心里便轻松踏实许多。回到营帐之后,姜维沉沉地睡去。
梦里似乎总有指尖在他腰间跳舞。
第二天,崔若愚醒来,还有些懵懂。她去给杨曦月打扫房间,做菜送饭。做完这一切,杨长史和杨曦月已经开始用饭,崔若愚才偷空溜出去。
在马原的营帐之外。董大几人眉飞色舞地讨论着。远远看见崔若愚走过来,就跑去把她推进几人的聊天之中。
“你听说了吗!我们能回家一个月!在家里整整一个月!不算路上脚程。”董大激动地说。
崔若愚见他们高兴,也笑开了。“真好!你们可以回家啦!”
董大拉过崔若愚:“跟我回去?我娘要是看见你,肯定乐开了花。”
其他几人也想起崔若愚没有家。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他们沉默片刻,又开始雀跃起来:“若愚。你去他家里五天,来我家里十天,我们几人的家都离得不远。”
崔若愚大气地拍着胸脯:“你们尽管去吧!我崔大仙给你们守着剑阁。但是,要记得回来找我!可不准逃了!”
她和这些兄弟交了底,说自己叫崔若愚。
董大推了她肩头一把,粗声说:“我们才不逃!跟着大将军,好过在家中被那些豪强官吏欺压。你再说这话,哥哥可对你不客气了!高低得好好教训你。”
崔若愚撅起嘴,翻了个白眼。这鬼脸逗得几个人又开心起来。
“不知道杨曦月走不走?”有人说起,“她要是走了,若愚你正好休息休息。每天见你被她使唤,真受气。”
崔若愚笑着摇摇头。“不知道。不过,还好啦,在她身边,好歹能知道她要做什么。不能让她欺负剑阁兄弟们。”
她的心思,已经从瓦解剑阁守军,转为维护这些将士。能力有限,尽力而为。
“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她一天不走,你就一天待在她身边?按我说,我们去告她的状,赶她走。”又有人说。
立刻有人拆台。“杨长史的女儿,做的事就是对的。你告她什么?难道告她碍眼?”
“她抽了马将军一鞭。怎么不能告状?”那人梗着脖子说。
“那都过去多久了?现在翻旧帐,还有用吗?”
崔若愚含笑看着他们。“哎呀,大男人不要总跟一个小娘们计较。我可从来不跟她计较。不就是干点活吗,唧唧歪歪地!你们别管我了。行李都收拾好了吗?哪一天走?”
董大弹她脑袋:“不识好歹。”他也明白若愚是不想他们跟杨曦月冲突。“我们四个人都是四天后离军。”
“那剑阁谁来守?”崔若愚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小鬼。过来。”马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
马将军满脸憔悴,双眼底下乌青一片。
他在叫崔若愚。崔若愚一脸困惑地走过去。“马将军你怎么了?被梦压床吗?没睡好?梦里那个女的像不像我婶子?”
明知道会挨揍,她就是要调侃一下这个黑脸将军。虽然论年龄,他是她的叔伯长辈。
果然,马将军作势要揍她。董大几人都在捂嘴偷笑。谁都知道马将军十年没回家,近乡情更怯。若愚非要挑明了说。
意外的是,马将军没真的揍。只是说有事拜托崔若愚。
若愚看他脸色严肃,也收敛了笑容,问:“什么事呀?”
马原低声说:“我要离开军中半个月。大将军今日要跟杨长史去汉中。杨曦月非要跟着去。我要你也一起去。给我盯死杨长史和杨曦月。”
崔若愚一愣。去汉中?“可杨曦月不一定让我跟着。她最近有点讨厌我。”
她出的主意,每次都没让杨曦月得逞,还倒贴不少财物。杨曦月就算再蠢,也不会再听她的。何况杨曦月不蠢,所以最近总让她干脏活累活。
“这点你放心。我安排好了。”马将军塞给她一样东西。
她低头一看,是个腰牌。她拿起来翻看,上面写着“崔若愚”。
“这个腰牌,是我派给杨长史的杂役兵的。他没带多少人来,所以给他拨了十个杂役。都是小伙子。你就是其中之一。”马将军说。
只要是剑阁的士兵,都得听马原调遣。杨曦月也不能抢人。
他拍拍崔若愚的肩膀:“你身板太单薄,这次专门帮杨长史扛行李。好好练一下。”
崔若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扛行李?”
“怎么?不行吗!”马将军板起脸。
“……谢谢。”崔若愚咬牙切齿地说。狠狠地夺过腰牌。
“对了。你酒量怎么样?”马原打量着崔若愚。
“呵。这不是我夸口。知道成都的醉花阴吗?”崔若愚骄傲地说。
“知道。那酒后劲很强。你喝过?”马原半信半疑地说。那酒是成都新出的,崔若愚怎么喝过了?
“我喝了一大瓶。喝醉了,还能自己从屋顶稳稳地回到房里睡觉。”崔若愚得意洋洋。
马原看着她吹弹可破的脸蛋,唇红齿白的模样。微微皱起眉头:“就看不惯你这粉头白面的。不过,白脸蛋的人,酒量不可估量。”
“你问酒量做什么?嘻嘻,要给我带酒吗?”崔若愚收好腰牌。
“想得美。汉中的太守有个女儿叫张宜,是杨曦月的好友。生□□喝烈酒。杨曦月在剑阁没有得逞,我担心她会跟张宜谋算大将军。你如果酒量不错,那我便放心了。”马原欣慰地说。
“护好大将军。我有重谢。”马原有些沧桑。
“你干嘛找我呀?”崔若愚看他一副托孤的模样,心里惴惴不安。“我中看不中用。”
“你也不中看。”马原鄙夷地说。“一眼看上去,没肉没骨头的。但你还算有点心眼子,也没那么莽撞。你不要害怕,我交代了很多人,不止交代你。”
“哼。那我不去了。”崔若愚翻白眼。“原来不是看重我啊。”
马原看崔若愚气鼓鼓的样子,忍住要笑的冲动:“有重谢。”
“多重?”崔若愚问。
马原却没回答她,就走了。她只能认为,其实马原也没想好。
她冲他背影喊:“你欠我的哟!”
“做好我交代的事!”马原头也不回。
当杨曦月在去汉中的队伍里看到崔若愚时,她惊讶了片刻。
她故意不带这个小兵。可怎么又出现了?
也好。在剑阁,马原盯死了她,她不好收拾这小兵。去了汉中,就轮不到马原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