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若愚今日第一天正式使用姜维的青鞘剑。姜维讲解了一些基本的身法。她拿着剑练了约半个时辰。
中途休息的时候,姜维递给她一方锦帕。
崔若愚见那帕子上并无花纹,可摸着柔软如云。“这是什么?”
“蜀锦。”姜维从她手中接过长剑,插回剑鞘中。
“啊?怎么没有花纹?哇……好软好舒服。”崔若愚惊喜地把帕子翻过来,看了两面都没有花纹。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纹。看你平时,见到梅花也开心,见到玉兰也开心,见到小野花也开心。就不知道该让人绣什么花样。”姜维抱着长剑,看着压抑着兴奋但嘴角一直上扬的崔若愚。
她笑得好甜。姜维一向不爱甜物。如今隐隐觉得,人性喜爱沾甜,自有道理。
“这可以拿来做什么呀?”崔若愚如获至宝地把蜀锦叠好。
姜维把剑挂回腰间。今日练的身法,够若愚慢慢琢磨一段时间。
听到崔若愚这么问,姜维哑然失笑,他从她手中抽走蜀锦,按到她额头上。
她有些惊慌地抬起头,下意识地往后退。
姜维早预料她会如此,一手轻柔但坚决地扶住她发髻,一手用蜀锦帮她擦去额头的细汗。
“这是送给你的汗巾。”姜维擦完了,叠好那方蜀锦,放到她手中。
崔若愚小小的脸蛋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当汗巾?”
“嗯。不喜欢吗?那我拿走吧。”姜维作势要拿走。
崔若愚连忙把蜀锦藏到背后去:“不行。送给我,那就拿不回去了。跟你的剑术一样。”她笑意盈盈地说。
姜维忍不住拍拍她发髻。她连人带发髻,也才到姜维鼻尖处。
崔若愚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不让姜维继续拍。她扬起晶莹剔透的眸子,不服气地瞪着姜维:“我不是小孩子。不要拍我的发髻。再拍我就长不高了。”
姜维被她不服不满的神态逗笑了。他背着手,略微低着头对若愚说:“好。不拍。可若愚不是孩子了,怎么还长高呢?”
崔若愚被噎得只能哼哼两声。眼看天色不早了,姜维虽然不说要走,可杨仪在大营里,姜维不能离开太久。
这是崔若愚跟在司马师身边得出的结论。当大将军的,简直不能离开那座营帐。走开一会,再回到营帐,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离开了一百年——军务公务堆满了案桌,还有那些排着队要找大将军的人。
她正要开口——
抬眼蓦地看见,阳光从姜维身后洒下来。他的发冠和肩上,都和阳光融成一体。
儒将的风骨,在耀眼的阳光中更显擎天一柱的沉稳巍峨。
崔若愚暗暗惊叹。自己也是见识过钟鹤和司马师的人,还总是不经意被姜维的容貌击中,偶尔有意识混沌。她下意识地说:“啧。姜维你长得真是……惊为天人。一不留神,杨曦月就是我自己了……”
姜维闻言,那双状如飞凤的眼睛含蓄地看着崔若愚。
崔若愚心虚地笑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姜维低声问眼前人。
“你有所不知。杨曦月对你真的是迷了魂一样。我前几天夜里……”崔若愚意识到说漏了嘴,连忙转过身去,背对着姜维。一双眼珠子乱转,心想着如何把话圆回来。
姜维伸手将崔若愚的身子扳回来,面对着他。“前几天夜里,怎么了?”
崔若愚像做错事的小孩,有些说不出口。但转念又想,我怎么做事,谁能管?
她已经不是四年前惊惶不安、把钟鹤的喜恶当做金科玉律的崔若愚了。
崔若愚清了清嗓子,大大方方地说:“那天夜里杨曦月半夜拉我去,想办法让大将军倾心于她。我……睡觉被吵醒了,一肚子火气,就想着挖坑埋了她。”
姜维一愣,双手还扳在崔若愚的臂膀上:“挖的什么坑?”
崔若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怂恿她去哄杨长史……”
她老老实实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很失望地说:“我没想到,低估了杨曦月的脑子。她竟然不肯跳我的坑。说到底,还是我挖的不够好。”
姜维嘴角牵了牵。
“怎么?害怕了吧?我就是个蛇蝎小人。”崔若愚耸耸肩。“还敢教我剑术吗?我学会了,可能会对你也不利哦。”
“既然如此。我教你剑术,你教我挖坑之术。岂不是礼尚往来?”姜维认真地看着崔若愚有些躲闪的眸子。
崔若愚被他看得腼腆了,又无奈地说:“那你吃亏了。你的剑术独步天下,我的挖坑术……连杨曦月都坑不到。”
“慢慢来。我相信你一定能挖得越来越好。”姜维真挚地说:
“杨曦月之所以迷恋大将军,无外乎是贪恋万人之上的权势。她没有机会进宫当皇后。朝中又无其他皇亲国戚能容忍她嚣张跋扈。想来想去,便是空悬多年的大将军夫人之位,可以让她享受那种权势的荣耀。她很难放弃。”
“以她自恃清高的性子,只要继续挖,她一定能掉进若愚的坑里。”
姜维像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把杨曦月当作示例,给崔若愚讲解起不同出身的人,不同的心性和弱点。
她苦着脸。这姜维是什么人呐,非但没有生气,反倒跟她请教如何坑害别人。和他正直无邪的容貌相去甚远。“你就不怕我坑她太狠,连累了你或者剑阁?甚至……整个蜀地?”
“喔……”姜维装作沉思了片刻,眸子又缠上崔若愚的视线:“若我也不能解开若愚的坑术,那岂不是该若愚教我的时候了?”
崔若愚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其实在你眼里,我不管做什么,都像小孩子一样被一眼识破。所以你才能这么轻松自如地逗我乐。早晚让你后悔一次。”
姜维也不否认,他坦诚地说:“我虚长若愚许多年岁,又身在朝中军中,各种手段见得比若愚多一些。以若愚的聪慧,如果能坚定心志,日日磨炼,必定很快就叫我猜不透。”
崔若愚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坚定心志,什么是心志呢?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世道太乱,瞬息万变,她每次以为能安稳度日,命运又将她抛到另一个困境之中。“你快回去吧。当大将军的,都忙得分不开身。”
“不急。”姜维抬起头目测了日头的位置。“再练半个时辰。方才的身法,你回去之后多加练习。现在教你剑招。”
两人又呆了半个时辰才分开。崔若愚更擅长近距离拆招,这方面很快就能与姜维对拆。但她还需要练得更快更准。
崔若愚的身形和手法都逐渐熟练,但也开始疲惫。姜维便示意到此为止。
姜维临走前,特意叮嘱崔若愚:“无论如何对杨曦月,若愚务必要先保全自己。若愚,不要跟我见外。需要我的时候,要告诉我。”
崔若愚点点头。转身把那瓶酒抱在怀里。冲着姜维笑:“放心呀姜维大将军。她不惹我,我不会一心想着对付她的事。我还要好好花时间,想想我以后该怎么走呢。”
姜维原本要离开,又停下脚步。他看着她。
他很想亲自牵引着她去看清未来的路。他也是这么做的,想方设法让她变得更强。
可若愚确实聪明。他若不能一直走在她前面,她很快就会早他一步,定下她的路。
他一时恍惚。这些年来,他心志十分坚定,那便是北伐至死。
无论朝中军中发生了什么,都会被他拉回北伐的道路上。这心里,多年没试过患得患失的感觉。
崔若愚看出来他的异样,走过来关心地说:“姜维,你怎么了?不会是中暑了?”
她抬起手帮他挡住阳光,另一只手探了探额头,见他没事,便又在他脸边扇风。“快回去吧。对了,这个给你。”
她拉着姜维走到山背后的阴影中,让他贴着山壁坐下。自己也坐下,又拿出一本小册子。“回去再看吧。唔,下次什么时候练呀?”
姜维只是微微侧过脸,没有直视她娇媚得惊心动魄的容颜。“一旬后。若愚应该能练好今日的剑术。到时候,我再来寻你。”
她帮他择走了发冠沾上的飘絮。帮他整理了衣冠。然后,往后仰开去,稍远些看他仪容,像欣赏一幅绝美的古画:“嗯!那我们就约好了。等我再找个更好的地方,离你近,又舒舒服服的,也不让你这么累。”
姜维心头无来由地涌上暖甜暖甜的滋味。她还以为他是累得不舒服了。
他想在这种滋味里待久些,所以没有辩明,他并无不适。
“好些吗?我去给你拿水吧?”崔若愚还在给他扇风。两人背靠着阴凉的山石,暑气尽消。
姜维帮她把乱发绕回耳后。低声说:“不用。”
一直到午饭时间,姜维才回到大营之中。马原来报,杨长史带着杨曦月来了两趟。
姜维摆摆手。马原便走出营帐,放下营帐的门,低声示意守卫:“看好了,任何人都别进去打扰。”
大将军的眼神,有些恍惚。这么多年,他没从大将军那见过这种神色。无论是滔天的权势压迫,还是艰险的行军打仗,大将军眼中永远是沉着冷静,一双凤眼中只有战和退的挥洒自如。
但只要是人,总有裂口。没有人能像一块石头一样,毫无情感。马原舒了口气,望着天边。大将军第一次北伐失利,朝野掀起滔天怒火,夫人借佛门避祸。大将军就孤身一人至今,四处征战,义无反顾,心无旁骛。
今日的神色,不晓得是不是跟前些日子大将军看花看鸟有关?
无论如何,大将军偶现失态,马原反而感到欣慰。至少意味着大将军并非时刻紧绷着,“也该卸下重担,休息些日子。”他低声自言自语。
那就让他带着军士们好好守护吧。
营帐内,姜维从袖子中拿出崔若愚给他的小册子。展开一看,原来是若愚的治军见解。
原来那日她跟着巡军,也将一切情形都记在心上。花了不少心血,写下了她认为不妥之处,还努力地写了解决问题的手法。
这些治军手法,有些笨拙稚嫩,有些直中要害。看得出来,崔若愚在拼尽全力为他排忧解难。
姜维眼前似乎看到崔若愚在月光下咬着笔头苦思的样子。
姜维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则治军计划上。若愚写的是“军民相融”。
原因是剑阁群山之中,山民与剑阁守军有远近亲疏。而这些疏远的山民,散布在许多入剑阁的野路上。倘若有敌军从野路进入剑阁,山民知情不报,剑阁守军恐延误战机。
再者,剑阁守军每日操练,却无战事,容易有倦怠之心,同袍之情也会消退,容易分帮结派。巡军时有些端倪。
若愚写道,可借杨长史犒赏剑阁的机会,拿出一部分军资,择一处镇墟办一场军民相融的盛会,可游戏可竞技,胜出者有战果可分。要将山民和各营士兵混编以实现军内外互相融合。
“以乐治军”。她在最后写道。似乎有些不太自信,又划掉了。
姜维总觉得她就在眼前。字如其人,文如其人,生动而纯净。
姜维支着额头,小憩了片刻。恍惚之间,看见一叶孤帆在波涛汹涌的大浪中前行。他独自站在船头,冷漠地看着一个个狰狞的浪头。
突然船舷边浮上来一个如海妖般美丽的女子。她扬起脸冲他笑。
一霎那,风平浪静。星月的光细碎地落在海面上。孤舟静静地停泊,他像着了魔一样单膝跪在船舷边,轻轻捧起那张魅惑的脸。
“姜维。”她笑着叫他。叫得他心里甜开来。
大将军遽然睁开那双绝美的凤眼。眼中深邃如混沌太初时。
崔若愚跑回营帐之后,就听说了杨曦月发脾气的事。
她猜测是杨长史拒绝了杨曦月那些古怪的要求。
杨曦月没找她,她便不去自讨苦吃。悄悄躲起来,去找董大他们垦军田去了。
闲谈之间,得知大将军夫人一位空悬多年,是因为大将军执意北伐,不死不休。夫人也是蜀地士绅小姐,生性胆小懦弱,担心被大将军连累,便以遁入空门为由,离开了大将军。
董大打趣崔若愚:“若愚老弟,以后娶妻,要先问清楚,咱可是剑阁守军,也是要北伐的。问她肯不肯嫁,可别嫁了又说信了劳什子释伽牟尼。”
崔若愚哈哈一笑,“换作是我,连释伽牟尼一起拉过来北伐!他手下多少门徒?全算作剑阁军罢。”
冷不丁脑后被人拍了一巴掌。
回头一看,“黑脸阎罗!”崔若愚惊呼一声。
马原听了这个名字,脸更黑了。底下董大几人都不敢说话。
崔若愚丢下手中的秧苗,忙不迭地认错:“马将军,我认错人了。”
马将军不满地哼了一声。“远远看见你们鬼头鬼脑地,走过来就听见你们胡说八道。”
大将军小憩之后开始找杨长史和将领们谈公务。马原就出来巡军。
见这几个不省心的人聚在一起,就知道必定不干正经事。“搬弄是非祸害精,嚼舌根嚼到大将军头上。下次还敢瞎说,脑袋都别要了!”
崔若愚吐吐舌头。等马原走了,她也回了杨曦月营中。
一轮明月爬上来。崔若愚抱着那瓶酒,偷偷爬上小木屋的屋顶,对月自饮。
她本想与董大他们分享这瓶酒。不知怎地,有些舍不得。
这酒后劲十足。崔若愚还来不及发现这一点,就在屋顶醉得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