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雍州防线时,总看见崔若愚这满眼的星光。
不过,星光沐浴在司马师身上。
他惊鸿一瞥,碍于身份,也不能真正往心里去。甚至,她在战场上中了蜀军埋伏,临死前还赠他路费让他回洛阳。他也没有出手阻止她的灾难。
他回了成都之后,偶尔闪过她在战场上的一言一行。他有些后悔。
于是那一夜再次遇到濒死的她,他选择救她。
他不后悔。可真害怕她会后悔。
崔若愚困惑地看着张文。他那双特别好看的凤眼,盯着她。
“我总觉得你有好多话,想对我说?”崔若愚试探地问。小小声地,怕惊到正在撬门的张旭。
他缓缓抬起眸子,看着她清澈透明的眼。“去洛阳吧。”
她不再抗拒,只是意义不明地点点头。总之要回去的,不如先答应他,免得他总惦记。
门锁动了。门被无声地打开。
崔若愚身手敏捷,微微蹲下,省得被张旭透过窗口看到她。
她还伸手拉张文的衣袖,示意他小心。
就在放低身形的那一刹那,崔若愚看到了张旭手上举着一把短刀。
比普通的匕首长很多,比长剑短一半。
张文也看见了。寒光闪到窗户的木棂上。他皱起眉,手中忍不住要拔剑。
崔若愚连忙按住他,低声说:“放心。这小贱人,单枪匹马也敢妄想谋害我?我这个副将可不是白当的。”
跟在司马师身边,好歹有些警戒心。尤其是跟张旭这种小人结仇之后。但崔若愚心中还是有余悸。张旭这把匕首,是要置她于死地。一刀下去,前后胸透穿,她没有呼救活命的机会了。
她刚按上张文的手,张文目光低沉了几分,停下拔剑的姿势。她掌心的温度,似乎带着一股清香,浮上来萦绕着他。
张文看向房内的方向,目光变得锐利又阴沉。军中有这等目无军纪的人,竟敢私斗私杀。
崔若愚侧耳倾听,在计算张旭的脚步和行动。
房内突然有一阵明显的破风之声。崔若愚知道,这是张旭掀开了她床上的被子。
崔若愚连忙转过身去。
张文见她一脸的惧色和慌张。心里涌起强烈的怜惜之情。他忍不住极低声问:“怎么了,若愚。”
崔若愚这才想起身后还有个人。
她看着张文清癯俊逸的面容,想都没想,伸出双手轻轻地捂上了张文的双耳。
暖暖的掌心贴上他微微发凉的耳朵。
她皓白如月色的手腕,就在他眼前。右手上还缠着司马师身上的锦带。
张文一时错愕。屋内爆发出一声短促而剧烈的惨呼声。张文隔着若愚的掌心隐约听见,他很快就明白过来。
若愚设了陷阱,等着张旭。
她慌张又坚定,脸色苍白,双肩有些微微发抖。双眼忍不住要瞟屋内的情况。
一双温暖而带着磨砺的双手,捂上了她柔软冰凉的双耳。同时也扳正了她的脸,不让她牵挂屋内的情况。
她不得不正视眼前的人。他的掌心比她耳朵大很多,覆盖上来后,全世界都安静了。
这一刹那,她的世界里,唯一的生命便是他。
也不再为屋内人的险恶用心而恐惧。
他也看着她。她柔软的耳朵在他掌心中,随着她轻微的动作蹭着他的掌心。蹭得他的心和喉都一阵阵发紧。
他无意识地稍加用力,按住那不太安分的小脸。
他听见屋内的人逃出了房门之外。他看了她一眼,又向屋内使了个眼色。
崔若愚会意,勉强地笑了笑,放开了张文。
他低下目光,也缓缓地放开她。
她只低着头笑。有些局促不安。她低下头去,他便抬起眸子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
他不言不语,背着手。她这个模样,清冷之气消了几分,多了天真娇憨。
“我……”崔若愚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里太危险。若愚。”张文低声说。如果今夜他没来找她,她独自一人面对张旭的袭击,心里该多无助?“怕吧?”
“我没事。虽然有点害怕。但是很快就过去了。”崔若愚低着头轻声说。“我也常杀人,只是第一次在战场之外,伤人。”
张文凝视着她。左手紧握着右手手腕,忍住摸她发髻的冲动。
“张文。你到底什么身份?为什么总在蜀军附近见到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崔若愚不解地问。
张文沉默不语。他安静而坦然地迎向她迷茫的双眼。
“你是不是……”崔若愚苦笑着说:“降了蜀军?那天没逃出包围圈?”
“若愚,我……”张文想解释,可又怕崔若愚一时接受不了。“那晚的事,你后悔吗?”
“哪晚?”崔若愚说完就愣住了,马上反应过来,她瞪圆了双眼,抿着嘴,又笑又气地埋怨张文:“怎么提起那件事呀?”
张文低声说:“如果我是……”话没说完,就被崔若愚伸手捂住了嘴。
崔若愚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手仍然轻轻地压在他的唇上。张文的理智告诉他要退后,离开她的掌心。
可他没有离开。任由她压着。
“你是谁都不要紧。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不愿意明说,我也不会追究。至于那晚……我……”崔若愚很窘迫地看了张文一眼,又低下头去:“我那晚看张旭,都觉得他眉清目秀。还有什么比落在张旭手中更恶心呢?你救了我,是老天可怜我。”
说到这,崔若愚遽然抬起头看着张文:“张文你不会是张旭的亲人吧?”她凑到他面前,仔细地看两眼,很自信地说:“不可能。你这么好看。他就像从阴沟里生出来的一样。”
张文看了她片刻,眼中的笑意慢慢凝聚,最后无声地笑起来。
“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崔若愚得意洋洋地说。
“对。很对。只是,我没想到还能这么说。有点意外。”张文低声说,语调中都染上了笑意。
崔若愚浅浅地笑着,她指了指屋内:“你快走吧。我要进去收拾残局了。”
“我和你一起收拾。”张文说。
崔若愚连忙摆手拒绝:“别别。里面肯定很难看。我也不怕你觉得我恶毒,我在我的床上和床边都设了……捕兽夹。”
“不恶毒。”张文认真地说。
崔若愚心中一暖。感激地笑了笑。
张文又说:“我跟你进去。”
崔若愚拒绝不得,又担心别人过来看见张文,就点点头,带张文又从窗口爬进去。
张文的身手很利落。崔若愚看着他轻巧地进了屋内,大感意外。
她刚爬上窗口,张文就将她拦腰抱下来。
“窗口有捕人夹。要小心。”张文一本正经地说。
“没有……”崔若愚随即反应过来,张文在逗她,他抱着她就像捕人夹。
忍不住噗嗤一乐。心中原本还担心张文会因为她心狠手辣而忌惮她。“捕人夹,快放开我。”
张文将她稳稳地带到地面上,放开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屋内的恐怖血腥气息冲淡了不少。张文干净利落地打扫了屋内。
崔若愚还没动手,就看到屋内的血迹被掩盖,捕兽夹被包裹起来准备处理。
张文处置好后,看见崔若愚还站在屋内中央。她晃晃头,好像不太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又笑起来。崔若愚看见了,嘴角也跟着扬起来。
两人身边似乎不是黑暗无光的小茅屋,而是最广阔璀璨的星河之中。
张文包好捕兽夹,沉默了片刻,柔声对崔若愚说:“若愚。你一个人,可敢在这间房中休息?”
崔若愚当然不敢,张旭阴魂不散,令人发寒。可她笑着点点头。
张文看出她眼中的脆弱和倔强。他微微叹息。她明白他的意思。
“张文,不用担心。你看,张旭就拿我没办法,还被我伤了。我有生存之道。我也有想做的事。你不必牵挂我呀。”崔若愚说着说着,骄傲地笑起来。
她背着手,在淡淡的月光中站得笔直。像一朵傲然独放的莲花。
张文只能点点头:“若愚。害怕的话,可到玉兰花林中休息。林中有一处青石屋,可供你暂住。”
崔若愚思忖片刻,点点头。她注意到张文手中拎着捕兽夹。“你拿去做什么?”
张文看了手里的包裹,低声说:“要处理掉。否则,张旭还要加害于你。我……”他深深地看着崔若愚,充满不舍和克制。
到底是要离开。天色逐渐变化,张文不忍打扰若愚休息,告别离去。
一直到第二天,杨曦月款待姜维的宴席上,张旭突然出现,刁难崔若愚。崔若愚才明白张文昨夜处理捕兽夹的含义。
这宴席被杨曦月操办得像一场大婚宴席。到处张灯结彩,红彤彤的花,红彤彤的灯笼,仿佛在昭告剑阁:今日杨曦月与姜维喜结连理。
崔若愚也忙得脚不沾地。因为张旭的事,她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好几次差点打翻了杨曦月的摆设。
幸好杨曦月一心扑在妆扮上,怒气冲冲地骂了她几句,“笨手笨脚的!滚一边待着!一会好好给本小姐美言,不要辜负本小姐一直护着你!”
崔若愚无言,按照杨曦月的吩咐,在帐外等候命令。也正好趁机偷懒不用做事。
她看着来来往往忙碌的奴役。这些奴役都是杨曦月从附近山民中征召来的。许诺了报酬。
可崔若愚知道,杨曦月根本不打算给酬劳。
崔若愚看着这些人,心中沉重。但这不是她能干涉的。操办征丁和许诺报酬的事,是张旭。
她看看天,又看看人。尽人事,听天命吧。
只要能让姜维迷上杨曦月,乖乖入赘杨家,消磨他行军打仗的意志,必能和平解放蜀地。
至少,也算给蜀国魏国军中的兄弟们积德了。
这可比捅死姜维、闹得蜀军大乱,更合崔若愚的心意。当然,如果还能捅姜维一刀,也挺解气。
想着想着,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崔若愚吓一跳,一转头,董大那张憨厚老实的面孔突然在她眼中急剧放大。
崔若愚吓得连连退了几步,才看清楚是董大。他身后是几个熟悉的士兵,更后头是马将军。
马将军满脸都写着嫌弃。“怎么跟个孩子一样。”马将军身后还跟着二十个士兵。
他们是来巡察宴席的。毕竟大将军要出席的宴会,不可有怠慢。马将军要亲自察看。
本来一路上气氛挺严肃。人人都知道杨曦月对大将军居心叵测。
可进了杨曦月的大营,看见崔若愚在那发呆。几个相熟的就忍不住露出了青年人爱玩的天性。
马将军骂了一句,就由他们去了。身后的小兵偷偷笑。马将军呵斥:“笑什么!给我把帐里帐外看好了!不能有任何可疑人,每一盅、每一簋、每一壶,都要仔细,用银针验过。决不能放过一粒米、一根菜!不然,军法处置!”
士兵们吐吐舌头。马将军把杨曦月当成敌国来的了?但是,军令如山,他们不敢疏忽大意。
马将军也不跟他们解释。毕竟大将军差点中了那些见不得人的药。正是从杨曦月备的汤中放的药。
至于大将军如何未卜先知,刚回营就看出那碗汤不对劲,马将军也不清楚。大将军只是说,送汤的小兵并不知情,无需惊动。
想到这,马将军再一次疑惑地看向崔若愚。那晚送汤的是若愚……而且若愚还喝了一口。马将军脑袋似乎闪过一道闪电:难道说,大将军是从若愚身上,得知汤里有药?
那岂不是……他震惊地打量着崔若愚。崔若愚那一夜做了什么,被大将军抓了个正着?可大将军一向治军严肃,如果若愚祸害了附近的农女,大将军不可能还特意给若愚开脱?
此时崔若愚跟董大几人叽叽喳喳地诉说着昨日分别后的趣事。
崔若愚跑开,去给董大他们拿玉兰花饼。董大几人翘首以待,都迫不及待要尝尝崔若愚说得天下无双的玉兰花馅饼。
“大将军到!”门口守卫高声唱。
姜维一身常服,身后跟着五十卫士,从门外走过来。
杨曦月高兴地跑出来,领着众人在门口等候。众军士和奴役都分列站好,垂手低头恭候蜀地里如擎天之柱的大将军。
只有杨曦月无需低头。她骄傲地扫视了一遍身后众人。众人无不心悦诚服,毕恭毕敬。他们脸上是臣服,心中是信仰。
杨曦月又回头看健步走过来的姜维。这个男人,如玉树,如神明。只有这样不言不语也能让四方臣服的男人,才配她杨曦月。
等姜维走到面前。杨曦月才微微福身,柔情似水,娇羞无限地说:“大将军!曦月恭候大将军。曦月年幼不知礼,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没听到姜维的回应,杨曦月抬眼看他。
只见姜维缓缓扫视了众人。像在寻找什么人。见她抬眼,姜维也看了她一眼。
杨曦月一颗心快要跳出来。她慌忙低下头去。大将军……英俊得天下无双。今日没有声色俱厉,又是一身常服,第一次显得那么亲近。
姜维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敲在杨曦月心上:“杨小姐不必多礼。从简便是。”
每个人都心甘情愿拜倒在这个男子的脚下,而只有她能拥有他一句“不必多礼”。再往后,杨曦月已经听不见姜维在说什么。
她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在身体中膨胀。
崔若愚端着玉兰花饼,见众人低头列队,知道是姜维到了。自己这个时候端着花饼走出去,不合适。
便躲在帐后,等杨曦月引着姜维进了大帐,她才跑出去找董大等人。
“趁热吃。”崔若愚笑得眉眼弯弯。
都不用她招呼,董大几人已经伸手抢起来了。
马将军陪着大将军进帐中去了,手下的小兵都自在了些。见有好吃的,不分你我,都抢起来。
“哎!都有,都有!不行就一人分一点。别抢啊。你们今天没吃饭吗?”崔若愚假装生气地拍着大家乱哄哄的手。
他们彼此相熟,根本不介意挨打。有些边挨打边笑崔若愚没力气。
姜维带的五十卫士平时都非常严肃,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可惜,当卫士的要谨守岗位,不能跑去一起闹着玩。
“闹什么。”马将军的声音响起。
众人像惊弓之鸟,一下子散开。又聚在崔若愚身边,一起看着马将军。
“像话吗?”马将军拧着眉头,见玉兰花饼只剩一个,就指着董大几个:“都拿过来。”
董大几人只好把抢到手的玉兰饼交出来。
马将军招招手,有个卫士端过一大盘佳肴,放在旁边一张桌上。“大将军有命。军将同享宴席。这是大将军面前摆的好菜好酒,分给你们了。”
说完,他带人端走了玉兰花饼。董大叫住了:“哎马将军。那花饼也给我们分一些呗?”
马将军故作凶狠地斥责:“大将军要吃的。董大你是不是好几天没挨骂挨揍了?”
董大讪讪地缩了缩脑袋,笑起来。
马将军其实也满腹狐疑,大将军无端端地,要他端来饭菜,端走花饼。
等马将军走后,大家开始享用饭菜。董大给若愚夹了一碗肉菜:“多吃点,多吃点。”
崔若愚闻着,确实香。“你们真是没义气。我那可是天下无双的花饼,你们就一点都不计较。”
董大哈哈一乐。“那也是我们大汉无双的大将军。快吃吧,下次哥哥陪你去捡花,再做来尝尝。”
“你比豪强还豪强,还想使唤我再做一次。”崔若愚翻了个白眼,就吃起了杨曦月精心给姜维准备的饭菜。真是香喷喷。自从来到蜀军中,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伙食了。
众人狼吞虎咽。
张旭一瘸一拐地,被一人扶着进了大营之中。看见一派祥和热闹,没人在意他为什么缺席,就更是冷笑不止。
今日,他要堂而皇之地杀了崔若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