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领着几个将领从远处走过来。他身上的盔甲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其他几个将领也只有很细微的摩擦声。
“何事。”一个平淡的声音问。
杨曦月听到这个声音,整个人像遇到春天的花朵一样,浑身都绽放着勃勃生机。“大将军。”
崔若愚浑身难受。杨曦月的声音像变了个人。
崔若愚低着头。
只听见杨曦月说:“我……我想过了。要犒赏剑阁,鼓舞士气。我要把我的嫁妆都拿出来,变成军资运来剑阁。大将军,你到我帐中,我们商议该买什么要紧的。”
“有心。”姜维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带着其他几个将领,走过杨曦月的面前,直直进了帐中。
崔若愚心虚得很。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来。这件事是她安排的。生怕被姜维盯上识破。
姜维和那几个将领也经过她面前。
走在最前面的,便是姜维。他到崔若愚面前的时候突然停下来。
崔若愚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姜维身上有很浓烈的花草的气息,一时闻不出是什么花。看来是在附近树林中操练的。
难道下一战,要跟魏军在林中对决?
杨曦月也想起了崔若愚。她连忙追上来几步,跟在姜维身旁。
“大将军。这是我新收的人。说起来还是大将军的士兵。我不问自取,大将军不要生气。”
我们迟早是一家人。
杨曦月趁机撒了个娇。任谁也拒绝不了一个十八岁贵族美人的热烈心意。
崔若愚不知道姜维有没有被杨曦月的娇俏打动,只看见姜维又往前走了。
只留下一句:“士兵不是物品。只要他愿意,便不算不问自取。”
崔若愚抬起头的瞬间,姜维一行人刚好全部走进营帐之中。她只看见门帘被放下去,杨曦月被马将军挡了回来。
姜维回来了。马将军也不敢大意,也不像此前戏弄杨曦月。他恭恭敬敬地行礼:“杨小姐请回吧。你嫁妆资军的事,大将军已经知道了。”说到这,马将军拿眼睛瞟了崔若愚。
方才的对话中能看出,这件事是若愚小兵耍的小聪明。亏这小兵想得出来——拿嫁妆换军资,逼婚大将军。
杨曦月失落又生气。她下意识地看向崔若愚。
崔若愚也刚从那放下的帘子收回视线。见马将军和杨曦月都看着她。
她只好笑着轻声说:“大将军没拒绝呀。小姐,咱们回去准备宴席,明日邀请大将军?”
杨曦月不愿意离开。留在此地又无地自处。掀门进去——马将军如狼似虎地在旁边盯着。
她便离开了。
午后,杨曦月营帐里可热闹了。杨曦月亲自点菜,厨子婢女甚至张旭都要快马下山去添置菜品。
张旭垮着脸,牵着马磨磨蹭蹭地出了剑阁。崔若愚笑得像海棠盛开。
张旭恨不得把这张脸狠狠地踩在脚下。他明明已经控制了杨曦月,下一步就是从姜维手中夺走杨曦月。取代姜维成为杨家女婿,再取代他大将军之位。
可是这个小兵半路杀出来,现在杨曦月只愿意跟这低等人说话。
“张大人慢走。哦,灵芝一定要新鲜,带土一起买回来。如果集市上没有,前山应该有。张大人可以去摘些回来。”崔若愚热情地叮嘱着。
杨曦月没让她下山添菜。而是安排她明日跟在杨曦月身边,帮助杨曦月“攻心为上”。崔若愚暗喜,跑来张旭面前羞辱他。
张旭攥住缰绳的手指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崔若愚越笑越甜。
张旭翻身上马,也冲崔若愚笑了一下。瞬间收起笑容,策马飞奔而去。踏入雨后的泥坑之中,溅起水花。
崔若愚早有预料,及时地躲开了。在她心里,张旭就是如此卑鄙下作。还偏偏自命不凡。
杨曦月这边兴师动众,鸡飞狗跳。
与之相对比的是姜维军中一切照旧。士兵们操练、垦作,闲暇时间谈笑打趣。
“若愚!若愚!”
崔若愚抱着一筐刚捡回来的落花。经过军田的时候,听到有人悉悉索索地叫她。
她扭过头去看,看见之前给姜维守帐的大哥。还有几个小兵。他们都没有穿盔甲,看来是在垦田。
“大哥。你们吃了没?”崔若愚有准备干粮。她闻见姜维身上有花草的香气,就知道附近肯定有花林。她偷了个空,跑出去寻。
还真寻着了一片。也不知道是不是姜维的那一片。满地的落叶和玉兰。崔若愚挑了完整干净的,放进竹筐中。
当初出去寻花的时候,怕耽误了时辰,就带着干粮。遇到守帐的董大哥,干脆把干粮给他们。
几人接过干粮,狼吐虎咽。董大哥敲了敲一个小兵的头:“你今早还骂若愚。我都说了,若愚兄弟不是那种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
小兵笑嘻嘻地点点头。其实他们不饿,刚吃过一顿饭。但是看到干粮,又想吃。
崔若愚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那小兵看痴了。嘴角的饼渣子都忘了擦。
董大哥见状,狠狠推了他一把:“哎!可不许对若愚存歪念头。你们这些黄毛小子,总是胡思乱想。你敢动若愚,我可饶不了你。”
那小兵脸红了。“你胡说什么!我们都是大男人,不要胡说!”
崔若愚嘴角抽动,最后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几人也笑起来。
姜维的大帐之中。几个将领商讨完军务,纷纷告辞。只剩下马原一人。
“何事?”姜维察觉到马原有些吞吞吐吐。
“杨曦月……杨长史之女。”马原没把话说完。
“我有耳闻。”姜维的声音低沉威严。
马原一看姜维这般表情,就知道杨曦月的单相思纯粹是一厢情愿。马原才放下心来。
他多担心大将军是为了消磨对杨曦月的情意才日夜操练——以前大将军闲暇时间可不会看花看鸟。
“太好了。属下真怕……”马原意识到不妥,连忙闭嘴。
“怕?”姜维微微皱着眉头。自丞相死后,他操持蜀汉,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日夜没有轻松过片刻。对其他将领说话,也是言简意赅。
马原也不好意思说怕大将军对杨曦月动了春心。只好尴尬地说:“不是杨曦月,就好。”
想了想,他不该多嘴干涉大将军的府内之事,又赶紧补了一句:“是也好。不是,也好。”
姜维站起来,神情莫测。马原立刻抱拳,单膝跪下:“属下僭越了!还请大将军责罚!”
姜维抬手止住马原。“我不在剑阁的日子,马将军护着众人,受了不少委屈。何罪之有。杨曦月的事,本将军近日内会与杨长史严正交涉。我姜维对成都并无二心,只有君臣之义而无倾慕之思。想让我回成都,除非是司马师复活,率兵打进成都去。”
一番话,听得马原热泪盈眶。他咬咬牙,说:“属下愿追随大将军!至死不渝!”
姜维微微颔首。“明日你随我去杨曦月处赴宴。”
马原这时想起那个若愚小兵来。“大将军。杨曦月处有个小兵,叫若愚。今日杨曦月上门挑衅,若愚竟能哄得她回心转意。看来此事是若愚一手操纵。但看若愚跟那张旭,又合不来。要不要抓若愚来拷问?看杨曦月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姜维褐色通透的眸子中闪过强烈的异色。他迅速垂下视线,再抬起来时,异色消失不见。“不必。”
说完,姜维便挥手让马原离开。
马原走出帐外,还沉浸在大将军眼中那抹异色中。他口中喃喃自语。“怎么回事?大将军怎么回事?那眼色是什么意思?看得我心里发慌呢?”
其他小兵看着,便觉得好笑。
马原发现了,呵斥:“笑什么!站好!”
那小兵赶紧憋住笑,站得笔直。帐外跑来一群人,是董大和崔若愚几人。
该董大他们轮值守帐。崔若愚则是顺路一起回来的。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打闹。拿着玉兰花互扔,砸人一头花香。
一路追逐到马原面前。
几人顿时鸦雀无声。默默转身,乖巧地找其他人换盔甲,接过长矛。
他们邀请若愚过来取好吃的肉干,却没想到马将军和大将军还没离开营帐。往常这个时候,大将军就去操练,马将军也会去巡营。
谁知道今天竟然变了。
他们示意崔若愚快些走。崔若愚也知道撞枪口上了。给马将军行礼之后,灰溜溜地要跑。
“回来。”马将军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子,拽回身旁。又伸手招呼董大几人过来。“站好。”
几人站成一排,耷拉着脑袋。
“说吧。谁准你们在大将军营帐前大呼小叫!若愚你说!”马将军声音不大,不怒自威。
“我?”崔若愚无奈地抬起眼睛看那位将军。看他实无恶意,才讨好地笑起来:“马将军。我……我走错路啦。我见天黑了,心急就走错了。我马上走。”
她转身就溜。
“不准动。”马将军又把她拽回来。“你这一筐的玉兰,在哪里摘的?是不是农家种的?我剑阁守军不动农家分毫。你该当何罪?”
崔若愚两只眸子眨了几下,像极了流星划过。
马将军突然有些气短。总觉得自己好像欺负若愚。他放软了声音:“以后不准再摘。”
崔若愚小声地说:“我在地上捡的。打算拿回去做……鲜花饼,明天弟兄们如果跟着大将军来赴宴,我就给兄弟们吃。”
杨曦月的宴席,只款待姜维和大将军们。随行的小兵只能干瞪眼。
马原又愣住了。
董大是老兵,他看出来马将军并非有意责罚。就开口求情:“马将军。若愚他虽然糊涂,跟了杨小姐。但为人不坏。天黑了,如果他还不走,杨小姐恐怕又责难……”
马原叹了一口气。“走吧。你最好别存什么歹心。年纪轻轻,好好做人。”
崔若愚点点头,抱着自己的花框一溜烟跑了。
“哎!哎!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马原看那个如离弦之箭般的身影。“当个斥候,还不错。”
马原训斥董大一顿,又命他们把玩闹时散落的玉兰捡起来。
营帐里亮起了火光。
马原看见了,走上前去,隔着帐门问:“大将军可是有吩咐?”
营帐里的火光飘忽几下。帐里人才说:“什么花?”
马原几人面面相觑。为难地看着手中的玉兰。看来大将军要问罪了。
马原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玉兰。”他以为大将军要责罚若愚,便又加了一句:“或许不是农家种的。看品相,可能是……是野生的。”
若愚那小兵,心地还算纯良。不必为了这点花就责骂他。再说,他又在杨曦月身边办事。如果能纳为大将军所用,时不时透露些消息,就再好不过了。马原心想。
“拿进来。”大将军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马原只好送进去。一共五朵。白的粉的,颜色不一。他放在案头,大将军就让他走了。
五朵玉兰,在摇曳的火光中变得妖冶。浓烈的香气热热闹闹地散开来,围绕着汉家孤独的大将军。
大将军的盔甲早已卸下。他身穿褐色长袍,灰绿色的中衣。头上戴着一顶褐红色的绒冠。
身形修长板正,端坐在书案前。骨节分明的手,拿起一朵玉兰。
有人喜欢捡花。怎么他从来没见过?大将军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眸子中逐渐出现一个人影。
时而在训兵,时而在读书,时而喝苦药直皱眉吐舌头,时而被抱在司马师的怀里……时而在沙场上浴血奋战,临死前还护着所谓的“百姓”。
这些人影重重叠叠地,最后合在一起,变成了他身下的那个勾魂摄魄的女子。
那双锐如刀锋的凤眼,遽然闭上。眉头也微微皱起。
不能再去寻她。他已经走错一步,不能拖她一起深陷其中。
她若知道那晚解救她的人正是司马师的宿敌姜维。她将如何自处?
大将军缓缓睁开眼睛。紧锁的眉头没有放开。他要忍住不再找她,把这一切埋葬起来罢。
可是……还是得劝她离开剑阁。如果不能劝动她,就想办法强行送走。留在剑阁,对她百害而无一利。
大将军挑出一朵粉色的玉兰,拈在指间,看着它出神。那香气浓烈,像美艳却无知的妖女。
大将军摘下发冠和臂鞲。站起来,拿起墙上挂着的青鞘长剑,掀开帐帘,走进了夜色里。
马原还没反应过来,大将军就走远了。
杨曦月的大帐中,众人忙活到深夜。夜空中的星辰都转了几步,才勉强备好明日的宴席。
大家都入睡了。
崔若愚却睡不着。不为别的。她今天玩张旭玩过火了。这小人今夜必定来找茬。她沾满玉兰花香的掌心里,紧紧握着匕首。
“若愚。”屋后传来极低极低的呼唤。低到崔若愚都听得不真切。
崔若愚转过身,几乎脱口而出:“张文?”
“嗯。”
崔若愚迅速地打开窗子。月光下站着一个褐色长袍的男子。如芝如兰,又如泰山岿然巍峨。
“过来。”张文低声说。
崔若愚想也不想,就着窗口,要钻出去。
张文伸出手扶住她。崔若愚握住张文的手,借力轻轻巧巧地跳下来。
两人掌心相合,有异样的感觉,都忍不住看了彼此一眼。
“你怎么来这里?”崔若愚担心地问。
还没等张文说话,崔若愚的房门有了动静。
崔若愚拉着张文贴在屋子的外墙上。两人再一次站得极为靠近,臂膀紧挨着臂膀。
“怎么了?”张文低声问。
“是个大王八。”崔若愚回过头小声地说。她身量只到张文的颌下。她说话时的气息,撩过张文的脖子。张文一阵喉干舌燥。
“你跟他有过节?”张文盯着她的侧颜。她专注地探察屋内的情况。
张旭太不要脸了!上次踹门,这次竟然来撬门!看来这次并不是杨曦月找她,所以张旭不能堂而皇之地破门。
崔若愚的怒意爬上了眸子。“何止有过节。我想杀了他呢。这人太膈应人了。是个十足的混蛋。”
“哦?若愚不是恨姜维吗?这种人留在姜维军中,为非作歹,岂不是正合心意?”张文看着她的目光,幽深复杂。
“那可不一样。我恨姜维纯属私人恩怨。张旭这种人要是能得志逞能,就是世道问题了。我这个人还是公私分明的呀。”崔若愚看着门的动静,一边解释给张文听。
“张旭手段卑鄙。姜维为了赢得战争也常常不择手段,细作诈降,害了司马师。”张文低声说。“所以你恨姜维,就如恨张旭一般。”
崔若愚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她琢磨了片刻,费解地问:
“怎么会一样?战场一向兵不厌诈。不择手段,很正常。张旭手段卑鄙,是因为他想用整个蜀军去谋他那一点私人利益。又蠢又坏。蜀军在姜维手中,就是能光复大汉的武器——当然,这也不太可能。在张旭手中,就是躲在成都小城里呼风唤雨的筹码。他这么喜欢呼风唤雨,给刘禅当宦官好啦!干嘛非要染指蜀军。”
崔若愚眼中闪着星光。
张文深沉孤独的眸子,在这片星光里丢盔弃甲。
他几乎要揽过她,把她揉进他的灵魂之中,便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