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
杨曦月看着大将军把案上的酒菜都跟士兵分享。他则吃起了士兵们才会吃的粗面饼。
杨曦月不满地给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附到耳边低声说:“这是若愚那小兵做的。”
杨曦月微微一怔。怎么又是若愚?上次的汤,也是只吃了若愚摘的灵芝。
这次又只吃若愚做的鲜花饼。
难不成……大将军好男风,看上若愚了?杨曦月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
她紧紧地抓住袖子,长长的指甲陷入肉中。
此前不曾听说大将军对男子有亲昵故事?
杨曦月感到事情不妙。她必须要把此事弄清楚。
好男风的男人,杨曦月见的不少。她自问根本不可能与男宠共事一夫。
她忧虑重重地瞟了大将军一眼。
这么俊秀的男子,不可能,不可能。杨曦月越是压抑,那个念头就越强烈。
帐门突然被掀开。
张旭举着杨长史的符令走进来。
守帐的卫士也跟进来,还没向大将军低头请罪,大将军就挥手让他出去。
“大将军。大小姐。张旭手拿着杨家的印符,身上又有重伤,不方便行礼下跪,还望恕罪。”张旭来者不善,冷笑连连。
马将军要发作,被大将军制止了。
倒是杨曦月跳起来:“张旭,你发什么疯?没看见本小姐和大将军在叙旧?滚出去!”
张旭敷衍地抱拳行了个礼,倨傲不恭地说:“小姐未免太藐视杨大人和大将军了。张旭来此,有重要军情跟大将军商讨。”
“你!”杨曦月气得直瞪眼:“你别以为手上拿着我父亲的印符就能管我!给我滚出去!”
“杨小姐。这不是你父亲的印符。这是朝廷一人之下百官之上的长史大人的印符。”张旭阴冷无比地看了杨曦月一眼。
杨曦月顿时感到恐惧。等她意识到自己露了怯,要挣回颜面时,张旭已经开始告状了。
她听着听着,迷迷糊糊地。最终只知道张旭要告若愚违反禁令,在军中私设陷阱,偷袭同袍,导致张旭重伤。
她这才看到他脚上的伤口。狰狞,深可见骨。
杨曦月低着头想了想。这才抬头对大将军说:“大将军。这若愚和张旭都是我的部曲……”
张旭冷冷地打断杨曦月:“杨小姐,张旭是长史大人的幕僚,不是你部曲。”
杨曦月便改口说:“都是我杨家的人。便交给我处理吧。”
“张主簿说的是,违反军纪禁令。”一直坐在上座,没有任何表态的大将军姜维,平静地开口了。
张旭有些捉摸不透。大将军这句话,到底什么意图?
杨曦月有些意外。她本来想把这件事揽在她手里,就能暗中处理若愚。当然,张旭也不能放过。
“既然是违反禁令。由我处理。”姜维的声音低沉且无感情,让人不由得生出畏惧。
马将军站起来:“大将军。属下去找若愚查清楚!”
姜维摆摆手。“张主簿。你先说。”
张旭箭在弦上,今日也是撕破脸皮背水一战。便又把若愚在他房中设捕兽夹,害他伤了一条腿的事又讲了一遍。
姜维心知他说的不是实情。是张旭动了杀机。若愚只不过在自己房中放了捕兽夹来保护自己。如果张旭没来杀若愚,怎么会被伤?
不过,姜维也没说破。
“这个小兵因与我素有仇恨,生出如此歹毒用心。若大将军不还我一个公道,哼,以后士兵都能视禁令如无物,都能私斗互相残害。还谈什么治军?谈什么守国门!”张旭愤怒地指责。
杨曦月也没想到,若愚看起来不太灵光,竟然能设下如此毒计,连张旭都遭了毒手。
看来还算是个可用之才。如果大将军不是看上了若愚,那就勉强继续留在身边用吧。杨曦月暗暗想。
张旭若知道杨曦月的想法,恐怕要气得伤口再度裂开。
“张主簿的证据何在?”大将军等张旭说完,又接着问。
“证据?”张旭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将军姜维。“我堂堂杨长史的主簿,掌管长史符令,一个低等小兵暗害我,大将军还问证据!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杨曦月又看向大将军。他那双好看的凤眼也正好看过来。她的心都忘记跳动了。
原本到嘴边的话也只能吞回去。
她原本要为张旭说句公道话:大将军,张旭已经重伤,还要他拿出证据,实在不公平。
可如今,姜维的视线偶然停在她身上。她便不想维护张旭,以免殃及大将军对她的情意。
“张主簿。军中每个士兵都是血肉之躯,来剑阁上风刀霜剑,随时战死沙场。本将军军令如山,违者处斩。但也绝不允许任何人,无凭无据就要夺他们的命。”姜维站起来,沉声说道。
在帐外守卫的士兵们听得热血沸腾。
帐内陪坐的马将军见大将军动了怒,也不客气了。直接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哼!我剑阁军中,生杀予夺何时轮到一个主簿来做主?姓张的你欺人太甚!”
杨曦月吓得连连后退。被婢女扶稳。
张旭见状不妙,不能再摆官架子。只能按耐着火气说:“张旭贱命一条,无足轻重。但也要讨回公道!只要搜这小兵的房间,还有附近,挖地三尺,必能找到伤我的凶器!”
那贱种根本没机会和时间处理那些捕兽夹。一定还在附近!
姜维闻言点点头。马将军立刻离开帐外,带着卫兵去了崔若愚的房间,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
崔若愚几个人离大帐较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马将军带着人马进了她房间,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还铁青着脸骂了他们几句。
崔若愚和董大几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可马将军似乎气在头上,谁也不敢这时候去摸这老虎屁股。
“若愚。你违反军纪了?”董大悄悄地问。“马将军只有处理军纪案,才是这种脸色。”
“没啊。”崔若愚莫名其妙地。“我哪有违反军纪?”
卫士们又把杨曦月整个大营的土地都察勘过,没看到任何翻土松动的痕迹。
马将军脸色好看了许多。走到安静如小鸡的崔若愚面前,厉声问道:“若愚!张旭告你违反军纪!你可知罪!”
崔若愚连忙跪下来:“马将军!我没有!张旭他污蔑我!”
马将军看她神态不像是作伪,也有心让营帐内听见,就高声说:“你说张旭诬告你!意思是,你没有私斗,故意害张旭中捕兽夹,致他伤残?”
崔若愚愣住了。她张口反问:“这、这、这也算违反军纪?”
贱人欠打,还不准打?
马将军变了脸色。董大他们也都慌了。
马将军低声问:“你真干了?”语气中满是痛惜。
董大他们直摆手:“不会的。若愚怎么敢违反军纪呢?他胆子很小,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违反军纪私斗私刑啊!”
“是不是你干的!”马将军眼都红了,声音暴戾起来。“你这臭小子敢违反军纪,大将军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违反军纪,死罪不饶!带走!”
崔若愚这才如梦初醒。她咬咬牙:“我没有啊!我刚刚只是被吓到了!我没做!我没有暗算同袍!我没有!”
事到如今,只能矢口否认了!她不想因为张旭这种人,就掉脑袋。
那样,死了都不好意思见司马师了!
“真不是你做的?”马将军拧着眉头问:“你要说真话!”
“我没做!”崔若愚声音也大起来。
“我方才找遍了整座大营,也没找到捕兽夹。不然,立刻就要了你脑袋!”马将军低声说。“军中无戏言。不管你是谁,违反军纪都是死路一条。”
崔若愚想起张文坚持要带走捕兽夹的事。她心头又是一暖。他应该比她早进蜀军,知道军纪。他在保护她。
横竖没有证据,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耶稣来了她也得说没有!
看她态度坚决,马将军也信了她几分。“你怎么惹上张旭的?没什么本事,就不要到处惹事生非。当初劝你不要跟杨曦月厮混,你看,给大将军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什么麻烦呀?”崔若愚委屈地瞟了马将军一眼。“我被狗咬,还怪我啊?”
“你不跟狗来往,狗怎么追着你咬!”马将军怒目圆睁,口不择言,竟然把杨曦月张旭比作狗,看来是真被崔若愚气急了。
董大连忙拉住她,“别说了。没做就好。马将军会护着咱们的。”
“少给我下套!”马将军呵斥董大。“你们都给我机灵点!别整天跟个孩子一样惹祸!哪天我全把你们捆起来打一顿,才老实!”
崔若愚心里也担心姜维糊涂,会把她当人情,卖给杨曦月或者张旭。
她惴惴不安地问:“马将军……”
马将军冷着脸横了她一眼。
“马将军……大将军会怎么处置我啊?我真的没有违反军纪。”崔若愚着急了,跪着往前挪了几步,抓住马将军的衣服下摆:“可不能冤枉我啊!我、我发誓!大将军信什么神,我就对着什么神明发誓!我真的没有做!”
马将军冷笑着说:“神明?大将军只信丞相。”
崔若愚眼睛一亮:“诸葛亮……诸葛丞相是吗!我发誓我发誓。武侯在上,我如果违反了军纪,定叫我……”
一个卫士快步走出来,打断了发誓。他跟马将军说了几句。
马将军嫌弃地对崔若愚说:“行了。以后做事做人小心些。远离是非。行了,快起来吧!不要这么复杂。”
“不复杂不复杂。”崔若愚赶紧站起来,“我经常发誓,很简单。”
马将军举起手要揍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兵。看到“他”俏生生的小脸蛋,唇红齿白,年纪尚轻,想到他们在剑阁吃苦守国,高高举起的巴掌,又放下了。
等马将军再次进入帐中。董大几人围上来:“若愚。别跟着杨曦月了。这次幸好是大将军爱兵如子,没有让张旭欺负你。以后张旭肯定还要报复你。”
“他如果要报复我,我就算不跟着杨曦月,他也同样要欺负我的。”崔若愚微微皱眉。
这张旭还真是棘手。昨夜的捕兽夹居然没有夹死他。
崔若愚想起蜀军军纪,又吓了一跳。幸好没夹死他。不然,她肯定要被识破。
这姜维定的什么军纪啊?人善被人欺,那被欺负了还不能打回去?什么叫禁止私斗私刑。崔若愚不满地想。
多亏了张文。
崔若愚想起张文,心头涌起奇怪的感觉。他就像迷雾一样,又像梦里的司马师一样,偶尔出现,陪在她身边让她依靠,可总会消失不见。
身边人声嘈杂。
孤独和惆怅短暂地出现,很快又被崔若愚扫开。
“若愚。别难过。有事就来寻我们。”董大捅捅她胳膊。
若愚突然变得消沉。他们都看在眼中。
她抬起头,露出明艳的笑容:“哈!刚刚在脑子里犯了军纪,狠狠地折磨了张旭!”
众人偷偷笑起来:“小声点。别又把马将军引来了。”
崔若愚连忙捂住了嘴。
帐内。马将军回报了情况。
张旭早就听见帐外唱的双簧,还有那小兵的狡辩。
他恨不得冲出去把这小兵挫骨扬灰!他这条腿,即便治好了,也无法恢复到从前。
昨夜算差一步,没能取他狗命,反被他伤了腿。张旭越是后悔,就越恨若愚。
“马将军。你的意思是,此事就此作罢?本主簿这条腿,白白丢在剑阁上?”张旭阴恻恻地说。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只是据实回报。我们剑阁要的都是大汉的好儿郎,可不要什么人的腿。”马将军傲然回答。
张旭气得胸口要炸开。扶着他的那人能感觉到他身体都在发抖。
“本主簿拿自己一条腿来污蔑那小兵?哈?大将军,你们……我懂了,你们想赶我走!你们指使他来害我的!大将军!你居心何在!”
马将军见张旭要挑起大将军和杨家的矛盾。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扇了张旭两耳光。
“在军中对大将军口出狂言,已违反军纪。你不是军中人,不处斩。马上滚出剑阁!”
“我不走!大将军要赶走我,我是杨长史派来监军的!你们好大的胆子!”张旭脸肿了半边,本来还算端正的五官登时变得狰狞。
“监军?”马将军恶狠狠地看着杨曦月。“什么东西,就敢监军?”
她身上确实有监军的手令。虽然圣旨被大将军丢到火里烧了,手令还在她身上。
可此时此刻,她怕极了。根本不敢拿出来。
张旭见状,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他忍不住狂笑:“杨曦月,你这下作的□□!杨家迟早毁在你手里!哈哈!”
“你!”杨曦月何时受过这种侮辱,挣开了婢女的扶持,冷着脸吩咐家奴:“将他打断手脚,丢去山间喂狗!”
一直不出声的姜维看了杨曦月一眼。淡淡地说:“张主簿自然不会自残,栽赃军中小兵。”
姜维一开口,所有人都停下了行动。他人很温和,可身上的压迫感似乎与生俱来。
“张主簿受此重创,言语偏激,情有可原。身上也有功名,又是杨长史幕僚。发还成都,由长史发落。”姜维说完,视线缓缓扫过众人。“至于伤害张主簿的人,要一查到底。”
张旭这辈子没听过这样的人话。
他心中狂喜,只要查,就一定能查到那贱人身上!
孰料,姜维招来马将军:“马将军。方才一路走来,见到极多生面孔。好好查他们的来历。”
杨曦月和张旭都慌了神。
这批人是他们强征入营的,一来办宴,二来壮大杨曦月营中人口,也好办事。
为了不惊动姜维,张旭和杨曦月许诺了,等服役结束,下山时会给酬劳。
他们计划是,利用姜维和剑阁守军的名誉,先把这批人骗下山去。等他们发现被骗,真的闹起来要酬劳,早已进不了剑阁。
可如今姜维竟要彻查这批人。
如果发现了是他们以剑阁守军名义骗上山的,这罪名,恐怕连杨长史都不好说情。
张旭这才慌了。看向杨曦月。
杨曦月面无人色。
帐内发生了什么,每个在场的人都守口如瓶。
崔若愚等人只知道,那场宴会过后,张旭自称是喝醉跌入了农家的捕兽夹,醉意朦胧,以为是仇人小兵设的陷阱。
他回了成都。
杨曦月掏了一大笔钱,用作遣散那些强征服役山民的资费。随后闭门谢客足足一个月。
每天只有她贴身婢女给她送饭。
崔若愚百思不得其解。也暗中好奇起帐里那位大将军姜维。他——
怎么能说动杨曦月掏钱给那些山民的?张旭被鬼上身了吗居然说喝醉了误会?
有机会的话,在杀姜维之前,得好好学学他的本事。
崔若愚从此在身边备了一个小册子。专门记下姜维处事的手法。虽然她无法得知他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是她能记录他一举一动产生的效果。
比如她这件案子。张旭陷害小士兵,杨曦月冒名强制无偿征兵,而这件事的结果是张旭离开、杨曦月出钱。——姜维怎么做的,她无从知晓。但姜维确实做到了不让士兵任人践踏,不让山民任权贵玩弄。
她甚至还记下了其他士兵和她自己对这些事的看法。
有时候她也害怕,如果马将军和姜维查出捕兽夹确实是她放的,会不会斩了她?
但她信任张文,一定处理好那些捕兽夹了。她把自己的担忧和对张文的依赖也写进小册子里。
她的疑问太多。小册子很快就不够写了。
冬去春来。春日的脚步,终于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来到了剑阁上。
军田里的青苗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得比人还高。
树木争先恐后地抽新条,不知名的小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抖擞的生机,不知疲倦,要轰轰烈烈地开满一春。
和剑阁的野趣不同,春意在洛阳城显得更华贵。
大将军司马昭刚退朝,就遇上政敌钟鹤。
钟鹤瞥了司马昭一眼:“大将军恐怕是还没找到大司空的印玺?”
司马昭没有言语。阴鸷的眼神从如深渊的眸子中透露出来。
兄长死后,他整理了遗物。发现不仅没有大将军大司空的印符,连司马家的信物都不复存在。
他派人把兄长生前住的营帐直接运回洛阳,仔细搜寻。
仍然不见印符和信物下落。反倒是有一封可疑的手札。上面记录着兄长病情和忌口,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只言片语:生孩子,看落日。
这或许是陪在兄长身边的那女副将所写。
司马昭对女人并无太大期待。也没记清楚她的容貌。等看见手札,怀疑印符在她手中,才派出人马前往战场附近搜捕。
可崔若愚早已凭空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可恶的是,这件事被钟鹤知道了。钟鹤广而告之,皇帝也趁机发难,让司马昭停下手中其他国事,先把至关重要的印符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