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月修书回成都,提出把嫁妆全卖了,换成军资,与剑阁守军、大将军还有大汉荣辱与共。
这封书信出自崔若愚的手。
当晚,杨曦月看完书信,心中又爱又疑。爱者,这封书信写得淋漓尽致,看着书信都能想象她一腔热血照明月。疑者,一个小兵怎么有如此见识和手段?
杨曦月装模作样地在书信上改了几处,又趁机贬损了崔若愚几句“写的什么东西!”。骂得开心了,这才写上名字,准备发到成都。
这书信“不小心”地在剑阁守军中散播开来。
这是杨曦月的意思。虽然事情还没开始办,但是她迫不及待要让姜维明白她的情意。
她一刻都不想等。恨不得姜维听说此事之后,马上来找她问清楚。她就能倾吐心声。
崔若愚装模作样地拦了一下,就任由杨曦月去了。
军中都知道,杨曦月这大手笔是为了讨好大将军。
事情在暗中沸沸扬扬地传了几天。姜维处没有动静。
杨曦月心急如焚,又把崔若愚骂了几顿,但是都被崔若愚劝下来了。
“再等等。还没见到粮草,可能大将军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再等等。”崔若愚说。
杨曦月恼怒地说:“准备粮草要时间,运过来也要两个月。要等到什么时候?我难道真的要在这里跟这些粗人待两年吗?传出去,我声誉全毁了。”
崔若愚被杨曦月问得哑口无言——小姐,你都敢给姜维下秘药,怎么还怕声誉不保?
她强行把话吞回肚子里,继续哄杨曦月:“小姐,大将军说不定是有些害羞。毕竟之前对你不好,你还这么……肝胆相照……”崔若愚口不对心,一时词穷,皱着眉头说出了连自己都膈应的词。
杨曦月横了她一眼:“肝胆相照?我这是……夫妻同心……”她声音低了些,又高声说:“等回成都,你该去乡学里好好地学些文理。讲话狗屁不通。”
崔若愚腹诽:你该去无产阶级的监狱里劳改。
不过,杨曦月始终要她献言献策。她想了想,带着崔若愚,去找大将军。
崔若愚跟在她身后,忍不住绽开笑脸。杨曦月无形之中已经对她产生依赖。
虽然那张旭也还跟在身边。张旭和崔若愚都皮笑肉不笑地跟对方寒暄。
一路上,虽然无法细看万物勃发的情况,但树木花草散发出来的香气,崔若愚有那么一霎那想放下一切,安静地归园田居。
也就一霎那。这个念头就被按下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处狼烟阵阵,田园何来的安宁。与其在田园中嚎哭,不如在军中,走一步算一步。
她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潜藏的春日。
杨曦月带着张旭、崔若愚和几个婢女,来到了大将军的营帐之中。
大将军的营帐,是马将军在守。
崔若愚很意外。马将军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姜维。想不到,马将军一个这么傲气耿直的人,肯以将军之身,为姜维守门。
马将军远远就看见杨曦月她们走过来了。他就当没看见。
他身后几个小兵认出杨曦月背后的崔若愚。看她在笑,“小人得志。”有个小兵忍不住说。
几个小兵制止了他。“人在屋檐下,别苛求若愚了。”
声音虽轻,但在场的都听见了。崔若愚也听见了。
她愕然地抬起头,才发现已经到马将军面前。
崔若愚无奈地收起了笑容。她方才走神,心里想的是春暖花开。她躲在杨曦月身后,冲那几个小兵翻了个白眼。
小兵们忍不住笑了。
杨曦月没心情跟这些粗人计较。她径直走到营帐门口。
马将军也没有阻拦的意思。直到她伸手掀营帐的门,马将军才突然出手,用佩剑挑开杨曦月的手:“何事?”
杨曦月猝不及防,被佩剑挑开了。她缩回手,气得满脸通红。“你!”
“我!”马将军轻蔑地看着杨曦月娇艳动人的脸,却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正是我!你要做什么!有手令吗!”
杨曦月气得七窍生烟。“大将军呢!哪里去了!”
马将军收回佩剑,抱在怀中:“不要打听大将军的行踪。我不知道。”
他扬起眉头,耷拉着双眼,俯视杨曦月。
明摆着是说谎,明摆着要气死杨曦月。
“哼。我要找大将军商量,我那些嫁妆,该换些什么物资。你们不要阻拦!耽误军机。”杨曦月说得大义凛然。
“呵。我还不知道剑阁军中要靠杨家的嫁妆?”马将军傲慢地说。
杨曦月被抢白,转头把气出在崔若愚头上。她一把将崔若愚拽到她和马将军之间。气急败坏地说:“你说话!”
崔若愚不卑不亢地说:“马将军误会了。这件事,是杨小姐心系汉家江山,有心要犒赏剑阁守军。嘉奖勇士,才能征召更多壮丁从戎。夺回大汉江山。绝不是令剑阁依靠嫁妆之意。”
马将军沉吟,抬眼看了崔若愚。
杨曦月抱胸而立,气得直嘟囔:“听见没有!你一个大将,还不如一个小兵明白事理!还不快让开!”
马将军这才说:“大将军这些天都在操练。大清早出去,午饭时间才回来。小憩之后,又出去。”
马将军说这话的时候,心中也有些感到奇怪。
刚刚与魏军打了一场恶战。双方皆损失惨重。短时间内不会再战。
眼下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大将军却天天这样操练自己。有时候马将军怀疑,大将军心里有事,借着操练消耗自己的心思。
马将军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大将军有些变化。
以前大将军忧思甚重,醒着就看军图军书,倦了就休息。可这段时间,大将军醒着还是看军书,倦了的时候,却走出帐外,看枝头的小鸟……甚至他案头还放了一朵黄梅。花都枯萎了,也没丢掉。
大将军从成都回来之后便如此。不知道成都如何压抑大将军,令他郁结难解?
“这是为何?魏军在北,不敢再过祁山。吴军在东,也被司马师打得落花流水。为何要如此辛劳?你们也是,怎么不好生劝大将军休息!”杨曦月一听姜维不在,又急眼了。
马将军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再搭理杨曦月。
杨曦月也不敢再伸手去掀营帐的门。可也不甘心离开。
她怨恨地看着张旭。该张旭出手的时候了。
崔若愚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眼睫毛像稚嫩的小蝴蝶在扇动翅膀。
看来要用杨曦月的美色去动摇姜维,也不容易。
不过,崔若愚也无心要扰乱蜀军。相反地,她对蜀军毫无恶意。
大家都是离乱的受害者。
她只是想趁着在蜀军养伤的时候,冲击姜维。并不想迁怒其他蜀军。
一来,冲击了姜维,能让她甘心离开蜀地。
二来,如果能把姜维按头“嫁入”杨家,蜀军几乎要立刻溃散。
天下一统,是定势。快点放开执念,能少些战争,少些消耗。
从她亲身经历来看,大魏虽然也颇有斗争动荡,但是人才济济,世家大族众多,管治天下颇有经验。
而蜀地,单是一个杨曦月,就能搅动朝廷和至关重要的军务。确实不是个好预兆。
只要姜维一死,蜀军十有八九投降。
崔若愚思绪万千,在心头盘旋。
张旭瞟了她一眼,走到马将军面前,神情轻蔑但语言恭敬地问:“马将军有礼。杨小姐是杨长史的女儿,来此也是有心帮助剑阁。何必总是这样剑拔弩张。不知大将军在何处操练?”
“不清楚。”马将军一字一顿地说。对于张旭,他更是厌恶。对军士暴虐凶残,若非大将军动用雷霆手段镇住了张旭,张旭还不知道要狐假虎威,残害多少剑阁守军。
张旭眯起双眼。迟早要动手杀了马将军。
“你们连大将军的行踪去向都不清楚。还有什么资格守帐?倘若大将军遇到危险,营救不及,你们该当何罪?小姐……”张旭转身躬身行礼,对杨曦月说:
“不如再修书往成都,另派兵马来剑阁,听命于大将军。”
马将军眼皮子一跳。如果杨曦月真的如此要求,杨长史即便不会答应,也少不得又敲打大将军一番。
杨长史管教不严,生了个祸害。专门祸害大将军。马将军愤愤地想。
张旭冷笑,看马将军这表情,必是被他吓住了。
杨曦月也看出来了,她得意洋洋地说:“没错。你们守护不力,看我不奏请圣上,免去你们军职!”
马将军也知道,杨曦月根本没有写奏折的资格。她敢如此放肆,不外乎是仗着杨长史的势力。
崔若愚在一旁看着,生出一些不忍心。马将军也是大好男儿,却不得不屈就在这种威胁中。
这些军士,俸禄肯定不如魏军。魏军中的军士,除了司马师的部众,其他人的回报非常微薄。离开军队,难以谋生。
贸然遣散军队,届时,善良者饿死,更多普通人则会铤而走险。
她看着杨曦月得志猖狂,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心里直叹息。
跟曹绫相比……真是天不与蜀汉。
她眼里的惋惜和不忍,都被张旭收在眼里。
崔若愚总觉得有人在算计他,抬眼一看就撞到了张旭别有用心的视线。
她一哆嗦,立刻打起精神,全神贯注投入战争——绝不能让张旭夺走杨曦月的信任。
不能让张旭的计谋或者话语起作用。
崔若愚便悄悄附上杨曦月的耳边说:“小姐。马将军守帐多时,应是大将军的左膀右臂。若是折辱他,大将军知道了,难免又心生嫌隙。那小姐以嫁妆换军资的苦心,就要白费了。”
杨曦月皱着眉。她觉得,若愚这人出的计策总是迂回曲折,不够实在。要她花那么多军粮,来收买大将军,还得等那么久,也不能保证一定拿下大将军。
她没有说话。
崔若愚从她的沉默中看出了她的没耐心。知道杨曦月十分功利浮躁,做事恨不得立刻称心如意,立竿见影。
唯一能牵制她的,就是对姜维的幻想。
崔若愚又给杨曦月灌迷魂汤:“小姐。攻心为上。你若一棍子敲晕大将军,霸王硬上弓,自然也是可以的。但是,姜维心中不快,日后还要偷香窃玉,给小姐添堵,毁小姐英名。后患无穷啊。小姐,你想姜维对你敬爱有加,还是恨你入骨?”
杨曦月脸色苍白,她想了想,确实有道理。
崔若愚紧接着又踩了张旭:“小姐,张旭性子暴虐,做事不顾后果,仗着杨家的势力胡作非为,对大将军的人总是非辱则杀,这样会连累小姐的。”
杨曦月斜过眼睛瞟了张旭。眼中都是不满和抵触。
张旭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心里早就骂翻了崔若愚。
杨曦月和崔若愚窃窃私语。马将军也不干涉,但他能看得出杨曦月的神色从嚣张跋扈转为犹豫不决,最后变成带着恼怒的妥协。
马将军不露痕迹地扫过崔若愚。这个小兵,似乎有些本事。
杨曦月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大将军不在,本小姐也不久留。明日在营帐中设宴,款待大将军和马将军,也好商议购置军资的事。还望马将军赏光。”
说完,她便带着自己的人离开营帐。
崔若愚走在最后面。她已经年近二十,却玩心不减。劝下了杨曦月之后,她慢吞吞地走在队伍最后。趁机回头,跟马将军身后那几个小兵眨眼睛。
那几个小兵都捂嘴笑。
前几天帮若愚修房子,偷偷约好了一起偷喝酒。想不到,这么快就能光明正大地喝。
马将军严肃地哼了一声。小兵们不敢再笑。
崔若愚也吐吐舌头,收起笑容。回头老老实实地跟在队伍后面。
他们一行人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围栏门口处守卫高喊:“大将军回帐!”
杨曦月听得眼中发光。她回头瞟了崔若愚一眼,笑得甜美动人。
崔若愚明白这个眼神。杨曦月是在告诉她,幸好这次听了若愚的话,否则,依张旭所言,刁难马将军,会被大将军撞个正着。
杨曦月迎上去。崔若愚等人则在三丈处停步,列队垂头,迎接大将军。崔若愚在队伍末尾,更在十丈之外。
一个身穿盔甲的身影慢慢走过来。
这是剑阁一言九鼎的人。也是蜀汉军中至高无上的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