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数过了。
崔若愚夜里翻了三十七次身。叹了五十二次气。
到底什么事?有多棘手呢?人生不外乎是衣食住行、生老病死。
他想把她叫起来,把这个道理告诉她。然后命令她不要再吵他休息。
可是,司马昭一向能屈能伸,他深知自己此刻处境,绝对不能惹怒崔若愚。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三人就起来忙活了。桃儿在屋外灶台旁热饭。如意在田里察看莱菔的生长。
崔若愚去屋后晾药草。秀气但不孱弱的身子,在窗外来来去去。
司马昭看了两眼。就闭目养神。一朵嫩黄色的荠菜花,在他脚边“叭”地绽放。他心中一动,弯下腰去摘了那朵小黄花。
小小的荠菜花,在他指尖滚落。落入安静但深邃的急流之中。
司马昭惊慌失措,伸出双手试图把那朵小花捞起来。
它转瞬就被暗流拽入了河底。
他遽然睁开了双眼。眼中一片迷茫。
他转头去看窗外。窗外空无一人。只有辽阔的田野,和无垠的天空。
司马昭心中说不出的孤独。
“今天在院子里用饭吧。”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飘进来。他扭头看见那一袭暗淡但整洁的蓝色粗布衣衫,这才稍稍地舒了口气。
他四肢已经差不多能自行走动。只是不能远行和动武。他掀开被子,缓缓地走出去。
桃儿笑吟吟地迎上来挽住司马昭。司马昭躲避了半步。桃儿便叉着腰不满地说:“怎么?吃我的,用我的,摸一摸都不行?”
司马昭摇摇头。
“昨天还乖得呢。今天就翻脸。男人,哼!”桃儿笑着骂了一句,跑开了去备餐。
崔若愚搬着两个莱菔,惊喜地说:“今天吃这个!我给你们做我最爱吃的酱拌莱菔!”
司马昭见她手上全是黄泥,皱着眉走过去,拿过莱菔,走到水边,把莱菔洗得干干净净。
崔若愚也走过去,两人并肩站着。她洗手,他洗菜。
崔若愚忍不住惊叹:“司马昭,你干活还挺细致。这萝卜……莱菔被你洗得一点黄泥的痕迹都没有了。”
崔若愚心里惭愧,自己洗手都没他洗萝卜那么细心。
司马昭看她莹白的十指,被黄泥渗入掌心纹路之中,留下一道道痕迹,纵横交错。
他下意识地抓过她的手,仔仔细细地洗起来。
崔若愚瞪大了眼睛。
桃儿和如意相视而笑。桃儿促狭地说:“不让我摸,却跑去摸人家大姑娘。”
司马昭丝毫不理会桃儿的嘲笑,像是洗自家那方古砚盘。
一心一意。眼神中没有任何杂念。
十指一点点地变白。干干净净。崔若愚倒有些不好意思。
她抽回双手,笑了笑。
司马昭嫌弃地说:“手太冷了。喝汤去吧。”
桃儿端上了一盆菜干煮的汤。虽然颜色是枯绿色的,但香气四溢。
司马昭端坐在位置上。
崔若愚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司马昭的坐姿,挺像大将军的。可惜坐的是简陋的木椅子。
“吃吧吃吧。尝尝我做的酱拌莱菔,还有桃儿的干荷叶羹。”崔若愚招呼大家起筷。
司马昭拿起她面前的汤碗,给她装了满满一碗的荷叶羹。“喝。”
崔若愚接过来,烫得差点打翻了汤碗。
“若愚。他傻,你比他还傻?我刚端出来的汤羹,肯定烫啊!”桃儿笑着说。
崔若愚无奈地摇摇头,“想不到司马昭作为大将军,手上茧子还挺厚。看来身手不错。”
“我是大将军?”司马昭扬起剑眉,问。
他问话的时候,已经放好了筷子。不像崔若愚三人,边吃边说话。
“是。而且挺坏的。”崔若愚知道司马昭现在没有还手的能耐,就不怕他。“欺男霸女,横行霸道,抢黎民百姓的钱财,肥了你自己。”
“谁说的?”司马昭慢条斯理地问。
“全天下都这么说。”桃儿摇头晃脑地说。“但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你这刀,我愿意挨。”
“这是什么话?”司马昭第一次听这么粗鄙的话语。
桃儿向着崔若愚的方向努努嘴:“她教我的。你别看她眉清目秀,心里贼着呢。”
崔若愚夹了一块酱拌萝卜,要堵住桃儿的嘴。“吃吧你。我教你不要沉迷男色,可没教你挨刀啊。”
“沉迷男色?”司马昭问。“我是男色吗?”
崔若愚噗嗤笑出来:“天下奇闻。大将军司马昭竟能说出这种话。我还以为你快痊愈了,看来脑子还是不太清醒。”
桃儿也笑着说:“你当然是男色。而且还是我见过的男色里顶尖的。不信你问若愚。多少大好男儿来求娶我,我都不稀罕。我就喜欢你这种威风勇猛的,嘿嘿嘿。”
崔若愚愣了一下:“什么大好男儿?我只看到钟鹤想染指你。除了他,还有谁?”
没等桃儿说话,司马昭顺势问:“钟鹤是谁?他要娶桃儿?那你们都要去他府上吗?”
崔若愚放下了筷子。“你怎么打听他?昨天来家里的那个男子,就是钟鹤。”
“哦。”司马昭拖长了声音。“我看他要娶你。不是娶桃儿。”
“哎,说来也奇怪。若愚,你说钟鹤他喜欢你哪一点啊?”桃儿笑着问。“怎么一直缠着不放。”
如意抿着嘴,看着若愚和桃儿两人,无声地笑。
崔若愚粉脸飞红。
司马昭瞥了她一眼。她是……想起钟鹤,羞涩了么?
崔若愚强行按下羞涩感,坦然地说:“我确实不如他的小妾们年轻貌美,又会服侍人。他对我,理应是放不下少年时的情愫。”
“那你怎么放得下?”桃儿托着腮问。“你不也是少年情愫吗?”
“我怎么一样。哈哈哈。我没有这个本事,永远停留在少年时。”崔若愚想起跟着司马师和姜维时的苦楚。风刀霜剑,毫无怨言。“我得往前走,不管是他,还是司马师,还是姜维,过去了的,就得让它过去。可不像他,能悠哉悠哉地缱绻着,因为他前路不会差。”
“你怎么不跟着他呢?我看他对你也不错。这么多天了,他依然坚定地讨好你。他对柳绵那个小贱人没有这般耐心柔情。”桃儿说。“当真不再考虑他?”
“不必了。”崔若愚慵懒地说。她意兴阑珊地看着远方的山峦。起伏不定。
司马昭看着她眼里的山峦。也一样的孤独和苍凉。
“为什么?其实男人三妻四妾,很常见。若愚你为什么这么介意?”桃儿又问。
“你说话好像长公主。”崔若愚夹了一块莱菔给如意,又夹了一块给司马昭。“长公主昨夜也这么对我说。”
“啊?长公主真这么说?她怎么说得出?哪有这么好的妻子,能为夫君想着再娶?”桃儿瞪圆了大眼睛。
如意天真的眼神里也写满了懵懂。
司马昭也换上跟如意一样的眼神,看着崔若愚。
崔若愚拿起筷子,在每个人头上都敲了一下。“吃饭!为什么要问这些?”
桃儿抱着头说:“你撒谎圆不回来了吧?那我们撒气。”
崔若愚佯装生气,拍拍她的发髻:“你再说,我就送你去长公主府上,让你好好见识。”
“哎呀,那我不喜欢。我就喜欢司马昭这样的。”桃儿说。她夹了一块酱拌莱菔,放进司马昭的碗里。
司马昭淡淡地说:“饱了。”
“你看,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那么迷人。”桃儿托着腮,看司马昭那张冷淡的脸。一副痴心不改的模样。
“他也三妻四妾。你愿意进大将军府里当妾室?”崔若愚捅了捅桃儿。
桃儿迟疑了片刻,说:“我得看看司马昭对我如何。对我好,是个好男子,我才能放心进大将军府。不然,还不如在这里逗他一逗,结个露水情缘,做几天夫妻。至于三妻四妾,我倒不在意。哪个贵人不是如此。男人,又不来癸水,又不用生孩子,他可浑身是劲。把他拴在一个女子身边,怎么能行。”
崔若愚一时语塞。
“有道理。”司马昭第一次对桃儿流露赞赏之意。
崔若愚这等妒妇,真是谁娶了谁倒霉。见识不如桃儿一个少女。
崔若愚哭笑不得地说:“我跟你们谈这些男女之事做什么?还不如想想怎么在田里刨食,好好过日子呢。反正你们——和钟鹤,都觉得我没必要计较夫君三妻四妾,也没资格想什么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我就该好好耕地或者伺候男人。”
司马昭无声地看了她一眼。她嘴角的笑,掩饰不了眸子中的苦涩。
这女子当真倔强。明知自己所求太荒唐,仍是不肯迁就世俗。
“是呀若愚。”如意突然说话:“我把莱菔和荒地那边的情形都记下来了。你翻一翻。”
崔若愚点点头:“吃完饭,我过去看看。好些天没去了。”
“那你小心些。说不定还有人潜伏在那里。”如意提醒说。
“没事。他们又不是找我的。”崔若愚利落地放下碗筷。站起来,走进屋里拿了袄子和斗笠,就要出门。
“我也去。”司马昭牵着她的衣服下摆。他高昂着头,垂着眼睛看她。
“有坏人在找你。听话,在家里等着我。”崔若愚拉开他的手。
“一个人。害怕。”司马昭面无表情地说。
崔若愚停下脚步。如意要去河边抓鱼,桃儿得照看山那边的野桑树。确实家里只剩下司马昭一人。
之前他行走艰难,很安份。
如今能行走了,事儿也多起来。
要不,还是先把司马昭送回去吧?崔若愚盯着行动自如的司马昭,陷入了沉思。
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带到大将军府,然后安全脱身呢?
这家伙现在力量和脑子都不如人。回到将军府,会不会被别人暗算?
——想办法交给他妻子王元姬,这很理所当然。其他的事,就听天由命了。
崔若愚眼珠子转了一圈。
司马昭眯起眸子看着眼前这个不怀好意的女子。
“司马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要多少女人,都可以。”崔若愚笑起来,粉红的桃花腮着实诱人。
“没有酱拌莱菔。”司马昭冷冷地说。“不去。”
奸徒必然在大将军府周边埋伏。他还没好利索,万一被那些奸徒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他要等管家来访,再表明身份,让老管家打点回府的事。
这女人怎么迫不及待就要赶他走?
“不去也得去。”崔若愚拉下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