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重大,司马昭当然不肯乖乖就范。
崔若愚虎着一张俏生生的脸,等着司马昭妥协。
司马昭缓缓地眨了眨眼睛,表情变得悲伤起来。他牵起衣袖,擦了擦眼角。
“你。你做什么?”崔若愚不自觉地放松了那副凶狠的表情,直愣愣地问他。
司马昭垂下手,双手端正地按在膝上。没有说话。可微微发红的眼眶,已经足以让崔若愚紧张。
“有话好好说。你哭什么。”崔若愚完全放下了架子。她凑过去问:“我带你回家。你有个很美貌的妻子。那些都是你的。你不想要吗?”
司马昭心想:想要。可我更想要命。他转过头打量着崔若愚,这女人鲁莽又贪婪,万一见他恢复了,觉得有利可图就算计他,那又该如何是好?
司马昭摇摇头,说:“我只想跟着你们。”
崔若愚叹了口气。“傻子还真是不一样。如意带你去抓鱼?还是你想跟桃儿去打理那几棵野桑树?”
司马昭看看瘦弱的如意,又看看对他淫邪痴笑的桃儿。他坚定地说:“我就想跟着你。才不害怕。”
“啧。你跟着我更危险。你要么跟我回你妻子身边,要么待家里或者跟着他们两人走。不能跟我去荒地那边。”崔若愚也寸步不让。
说不定那些人还在搜捕司马昭。去了,不是自投罗网吗?
还是送去给王元姬比较安稳。
司马昭板着脸,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
“我送你去你妻子身边呀。你委屈什么呀?你难道不想她?”崔若愚轻声问。
司马昭心想,那也不能托付你去找王元姬。粗手粗脚,大呼小叫,把我命都送了。还是等我养好伤,自己回去吧。
总之,也不能独自留在此处。钟鹤随时会过来,他防不胜防。
“什么是妻子?”司马昭面不改色地问。
然后他便看见崔若愚那张俏脸,像一朵芙蓉花,在微风中晃了晃,深深地垂下头去。
崔若愚垂头丧气地说:“算了。跟傻子不计较。说不定人家王元姬不认你呢。跟我走吧。你别后悔啊。”
司马昭噌地站起来。“不后悔。”
崔若愚给他换上一身衣服,从其他农户借来的。家里没有准备足够做成年男子衣裳的布料,桃儿赶不出来。只能找人借一身。
司马昭背着手,不去接崔若愚递过来的衣服。
“拿着呀。快点换,要出门了。这几天天黑得早,很危险。”崔若愚催促他。
他站着一动不动。
崔若愚直接把衣服塞进他怀中。
他才睁着无辜的眼睛,低声说:“不会穿。”
“少来这套。”崔若愚眸子里都是浅浅的愤怒。她猛地拍了司马昭胸膛一巴掌。
司马昭心里觉得好笑。只好提醒她:“我这里受了重伤。”
“那又怎么样。你再磨磨蹭蹭,我把你丢回荒地里,给狼吃。”崔若愚凶巴巴地说。
司马昭只好走到帘子后面,自己动手换上衣服。
他又走出来。即便穿着略微不合身的粗布衣裳,也是仪表堂堂。
只是,别的男子的气息让他有些不好受。
看他脸色不好,崔若愚按耐住性子,开解他:“你旧衣服不能穿了,这一身你先穿着。过一会就习惯了。回头莱菔换了布料,再给你做一身新的,送你回家。”
她走近了之后,清幽的香气让司马昭没那么难受。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路。崔若愚背着药草篓子,打算沿路摘点草药。司马昭则背着两人的水和干粮。
自打他出世,还没做过这样的事。他跟在崔若愚身后,十分坦然。
“你想做官?”走进了无人无路的山坡里,司马昭才开口问。
“你怎么知道?”崔若愚专心地看着枯草丛,小心翼翼地下脚,担心惊动一些无处栖身的蛇。“你知道当官是什么吗?”
一个连妻子都不认识的人,还谈当官的事。
“一些记得,一些不记得。记得女人是不能当官的。你要怎么办?”司马昭问。
“世道要变啦。”崔若愚停下脚步,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汗。她抬起袖子擦汗,晶莹雪白的手腕暴露出来。
腕上有不易察觉的疤痕,纵横交错。
从伤痕的走势来看,显然是她自己所为。
司马昭的心似乎被扎了一下。“这是什么?”
她愣了,不知道他所言是何事。
司马昭走过来,掰过她的手腕,指着那些伤痕。“这是什么?”
崔若愚瞟了一眼。大大方方地说:“之前你兄长阵亡的时候,我阴差阳错流落蜀地,实在不想活了。但也不想死。就割了几刀,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寻死。绝对不能死。如果就那么死了,那我一切的罪都白受了。我要一个能对得起自己的结果。老天不算亏待我,我后来遇到很多好人,做了很多快乐的事。”
司马昭默然。“生亦何欢,死亦何哀。”
崔若愚伸了个懒腰,深呼吸,用俏丽的面庞迎接猛烈的阳光。“反正我还活着!司马昭,我们走吧!你不用伤春悲秋的,等你身体好了,回到你的大将军府,踌躇满志、妻女娇艳、儿侄满堂,你就会快活起来。”
她已经往前走去。司马昭只能跟上。“你还没说,你要怎么当官呢。”
“我不想当官!”崔若愚放声大笑,“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耕田。可这世道,容不下呀!”
司马昭回想起在她家中看到邻里们遭遇的一切。
他猛追几步,拉住崔若愚的手,让她停下来。“那些差役也不是刁难你。刁难旁人罢了。你何苦放在心上?一个人的心,如何承载那么多人的不如意?”
崔若愚笑着说:“你没吃过这样的苦,当然不会担忧。我吃过苦,我被欺负过。我知道,如果没了钟鹤的庇护,我自然会被一视同仁地刁难。可这天下,是农户、猎户、工匠日夜辛劳,才能有衣食用度。为什么要为难我们?把我们赶尽杀绝,对天下有什么好处?这点道理,贵人们不懂么?只是不在乎罢了。”
“所以你想当官?”司马昭问。“那个钟鹤会帮你?”
崔若愚拽着他,一路快步走到荒地。四处无人,她松了口气。“别问这些烦心的事啦。如果不是天下女子都能靠才干当官,而是要靠钟鹤才能进入仕途,那这还是官吗?是钟鹤的家臣还是妾吧?”
司马昭没有说话。他放眼看着面前长势喜人的粮食。
纵然是冬天,这些庄稼郁郁葱葱,嫩绿翠绿交杂。
崔若愚照看得很好。如果按农功算,她或许可以谋个官职。
崔若愚只当是闲聊,并没有在意司马昭。她专心地翻看着土壤和庄稼的情况,拿出一个小册子记录下来。
日头偏西,司马昭架起火堆,烧了些热水。等崔若愚回来,就弄湿了帕子,递给她洗脸。
崔若愚接过帕子擦了擦。正要放进热水里涮干净,司马昭伸手拿走了。
他放进水里,用树枝搅了搅。“小心烫。”
“你果然很会照顾自己。”崔若愚坐下来,“哪怕是落魄了,也这么细致,这么从容。”
值得她好好学习。她总是大咧咧地。
“你也不算太差。”司马昭盯着雾气蒸腾的水锅,戏谑地说:“就是总卖苦力,沉不住气。但心地不差。”
崔若愚坐直了身子,不可思议地看着司马昭:“你是不是脑子好了?”
说话这么精辟。
司马昭搅动树枝的手停顿了片刻。镇定自若地想着要如何搪塞过去。
崔若愚眼睛瞥见了一抹黑色的长形身影。那身影迅捷无比地攻向她的方位。
她尖叫起来的同时,本能地抓过什么东西挡住自己。
司马昭猝不及防,被蛇咬了一口,咬在小臂上。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剧痛蔓延开来,他压抑地叫了一声。
一道人影从他身后蹿出来,按住了蛇头,手起刀落,那条黑蛇瞬间身首异处。
他睁眼看那人,正是崔若愚。
“你、你、毒妇!”司马昭从牙齿之间挤出这几个字。
他要收回说她心地不差的那句话!这是个毒妇!竟然拉他来当盾,挡住了毒蛇。
崔若愚也不说话,她将蛇头撬下来,丢在一旁。立刻凑上去,一口含住司马昭被蛇咬伤的口子,使出了最大的力气吮吸起来。
她不断地吸出他手臂上的毒血,吐在一旁。很快地,剧痛和酸麻的感觉就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唇舌的柔软和温暖。
这种柔软和温暖越来越清晰。司马昭知道手上的蛇毒去的差不多了。
崔若愚看流出来的血已经从乌黑转为暗红色,才停下来。她掏出蛇药草,捡起石头捣碎了,敷在他伤口处。
有些灼热的伤口得到了清凉的安抚。
她很抱歉地看着司马昭。“真抱歉。我一个人行动惯了,实在想不起身旁还有人。这蛇应该是饿昏了,想来这里觅食。我看过了,它咬得不深。不致命的。应该不会有其他的蛇了。”
“可我头晕。”司马昭虚弱地说。“也想作呕。”
崔若愚在给他包扎伤口,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些紧张。“这……或许再等等,就没事了。”
“你到底懂不懂如何医治蛇伤。”司马昭有气无力地问。“我快死了,对吗?”
崔若愚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确实不是专门的医户。只是根据其他农户的经验,来处理蛇伤。
她内疚地看着司马昭。
“我不该跟你来这里。”司马昭不甘心地看着远处的天空。“想不到,我要葬身此处……”
“不至于吧。”崔若愚皱着眉头翻看他伤臂。“伤口红肿也消了,也不发黑了。怎么会死呢?”
“可我为什么头晕目眩?”司马昭气若游丝,“是否蛇毒进入脏腑了?”
崔若愚便翻看他的脸色。俊秀无暇的脸庞,白得发青的眼白和漆黑的瞳孔,没那么红润但也不算苍白的双唇。
两人近在咫尺。
他能听到她压抑住的呼吸。
她仔细探寻的目光。他像被她掌心抚过一般。
他忍不住也去描摹她的五官。
司马昭的视线,不期然地遇上了崔若愚的眸子。
他来不及躲闪,只能定定地看着她。这个毒妇近看时容貌极其妩媚动人,难怪能蛊惑得兄长要遣散所有妻妾。
“还晕吗?”崔若愚苦恼地说:“我确实看不出你的伤情。我带你回去找医户。”
司马昭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他说:“如果晚饭还有酱拌莱菔,那我就没事了。”
崔若愚想了想,反应过来了。“你装的!”她举起拳头要揍司马昭。
司马昭又擦擦眼角:“你害我被蛇咬,我逗你玩,也不过分。”
崔若愚拳头还是砸下去了。她冷笑着说:“我说过分就过分。别说你是大将军,就算你是皇帝,你打不过我的时候,我就会揍你。”
司马昭挨了一拳,还好不算重。这女人还是怕打伤了他。“哪有什么名头能吓住你。哼。”
闹事归闹事,司马昭还是很识时务地跟着崔若愚。虽然她会连累他,但也只有她才能照看他。
她与世族没太多纠葛,生活简单得能让他一眼看穿。他发自内心地信任她。
深夜醒觉,他意识到,她是第一个被他看透、但没在她身上找到任何虚伪掩饰痕迹的人。
这是什么人?她聪慧又质朴,她能看到人世间的诡谲莫测,却不肯迁就,难道不害怕吗?
如今求生艰难,朝不保夕。每个人都像大浪上的孤舟,身不由己。都想紧紧地抓住一根救命的横木。她分明也想安定下来,可又抗拒着那些要她妥协的“靠山”。
狂妄,倔强。司马昭心里浮起那张芙蓉脸。美丽。愚蠢。不自量力。
等他伤好了,他会给她一笔钱。此后还是各不相干吧。他不可能赏识这种目无尊长、动辄气急败坏毫无城府的人。
熟睡之后,有人趴在他榻边,在轻轻地舔舐着他小臂上的伤口。
柔软温暖的舌尖,舔得他浑身发热。他猛地坐起来把人拉入他怀里,迫不及待地低头去索取那人唇齿间清幽的香气。
他口干舌燥地醒来。那三人已经出门了。他镇定了心神,慢慢平静下来。他知道这几日跟崔若愚朝夕相处,他也正值壮年,难免有些遐思。
但他是个成年已久的男子。与情窦初开的男子不一样。他对这种遐思不恐慌、也不沉迷,更不会因这种食色性也的事,就对崔若愚有别样的心思。
她那些举动,也没有存旖旎之心。司马昭心中明白。而他短暂的情动,也不过是因为壮年男子的性情如此罢。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大将军府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