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一向以操弄人心为手段,把身边的人玩弄股掌之上,以达到目的。
此时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明明成功了。可感觉不到愉悦。崔若愚竟然为了救他而去了她百般不愿意去的家宴。
如果是以前,司马昭遇到这么好骗的人,他会在心里感到轻松和不屑。会计划着如何一次次地利用这些没有头脑的人,直到榨干他们最后一点价值。
崔若愚无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有许多手段可以诱骗她去刺探曹绫和钟鹤的军情。
他喉间只有一句话:不要去。
但他说不出口。这十多年,他不想沾上任何额外的因果。他习惯了,接受上天安排在他身边的一切,并好好利用,完成这一生该做的事。
而崔若愚给他一种会脱离经纬的危机感。
正想着。
崔若愚春花灿烂的面庞,随着帘子被掀开,跃然于司马昭眼前。
他往后退了半步,抬起明亮的眸子,无声地看着崔若愚。
崔若愚无奈地看着他:“你怕我?我又不会吃了你。唉。你手脚还没恢复,不好好呆在浴桶里,跑出来做什么?别冷到了。回被褥里去吧。”
他看着她。她眼里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她丝毫不怪他弄出声响,害她要进龙潭虎穴。
崔若愚只是走过来,他便不断退后。她不满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跟我走!”
她扶着他回到床榻上,拉过被子盖住他。还不忘搓了搓他有些冰凉的手。
司马昭缩回了自己的手,委屈地说:“你的手太冷了。”
崔若愚笑了笑:“那你躲被子里。我没什么时间了,我交代的话,你都要记在心里。”
“第一,我开门之后,你不要说话。躲在被褥里。等如意进来关门,你再出来。”
司马昭点点头。
“第二,不要伤害桃儿姐姐。她是喜欢胡来,如果摸你的话,你……”
“忍着。”司马昭老老实实地,表现十分乖巧。
崔若愚满意地点点头。
“我还想喝药。你什么时候回来煎药?”司马昭问。
“桃儿姐姐和如意会帮你的。”崔若愚飞快地从浴桶里扒拉出要穿的衣服。
时间来不及,她找到了衣服就直接换。
浴帘都忘记放下。
司马昭转过头去,不看她换衣服。
崔若愚穿了一身淡绿色的夹袄,浅黄近白的斗篷。
都是桃儿的手笔。
她穿好了,司马昭才转过脸去看她的一举一动。
那张脸,真像一朵春花。粉白细嫩。
“你刚才一直看我?”崔若愚惊讶地问。
司马昭点点头。“你没交代不看你。”
崔若愚也不跟他计较。横竖她也没脱里服,就只是换一下夹袄和披风罢了。
崔若愚胡乱地洗了一把脸,又重新挽了一个发髻。她翻箱倒柜,想找个簪子。毕竟是去长公主府上,太简单的话会很失礼。
可翻来翻去,都是钟鹤送的金玉之器。跟她的身份不相符。
她又担心钟鹤在门外等太久,会闯进来。只好放弃了簪子。她掸了掸身上,就要出门。
“好玩。”司马昭手上拿着一把簪子,翻看着。
崔若愚吓得转身跑回去,捂住他的嘴。
他的胡须扎得她掌心有些痒。只有那双眸子在她掌心覆盖之外,眨巴眨巴地看她。
她小声叮嘱:“不要出声。不然,我打你。”
她举起巴掌,吓唬他。
他却拿着一根簪子,在她面前炫耀。从他发髻上扯下来的。
她一把夺过簪子,簪子通体乌黑,没什么装饰,是军中常见的簪子。
崔若愚眸子闪过得意的光芒,笑嘻嘻地说:“给我了。不许哭!”
司马昭拉长了脸,却也害怕崔若愚的巴掌,一语不发。
“晚上回来还给你。”崔若愚加了一句。
司马昭脸色又开朗起来。
崔若愚恍惚了片刻。司马昭开朗的模样,确实和司马师神似。
“嗨。我还笑话钟鹤苦哈哈地找借口说那些女人像我呢。我又怎么能从司马昭身上想司马师呢?哈哈。”崔若愚苦笑着。
幸好,她一向不是沉溺过去的人。司马师再怎么好,他已经在她生命中消失了。
“我的竹筒呢?我想玩。”司马昭渴求的眼神,定定地看着崔若愚。
崔若愚看了看门外,“什么竹筒?”
司马昭比划了一下,“黑色的,长长的。会响。真好玩!”
崔若愚想起了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她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来,塞进他手里。
“给你!快躲好。别再说话了。”
“真好玩。”司马昭拿着竹筒颠来倒去地看。他摸到了什么东西,伸手要拉开。“给我飞到天上去!”
崔若愚灵光一闪,劈头盖脸抢走了那个小竹筒。
果然是个信号弹。
“是鸣镝!”崔若愚心头一震。这鸣镝的外形如火折子,她搜出来的时候没有特别留心。
她快速地瞥了一眼。鸣镝上还有司马家的记号。
“司马昭。这东西我帮你保管。回来还你,好不好?”崔若愚哄着司马昭。
这鸣镝说不定是司马昭专属,如果拉开,恐怕引来司马家的卫队。
她不在家,司马昭又冷血毒辣,他的卫队或许也是跟他一样,可能会选择把这里夷为平地。
司马昭赌气般躲在被褥里去。“什么都被你拿走了!”他闷闷的声音从被褥里传出来。
崔若愚也没办法跟他解释。“记得要乖!”
话音刚落,她人已经旋风般地离开了。拉开门,关上门。
门刚关上,司马昭就掀开了被褥,俊秀刚毅的面庞从房中的黑暗里浮现出来。
崔若愚在门外跟如意交代事情。钟鹤没有出声,但司马昭能想象得出钟鹤那副痴情嘴脸。
想不到堂堂大丞相,也会如此矫情做作。
司马昭之后不再留意如意进来、桃儿返家的事。
他在心头盘算着。鸣镝交给她了。算是偿还她方才的相助。
这几天,他一直没动用鸣镝招来卫队,因为他这次遇刺显然是卫队中有细作,暴露了他的行程。所以他不愿意贸然动用鸣镝。
可是崔若愚要孤身跟钟鹤呆着。他行动不便,而崔若愚又是为了他才独身赴长公主府。于是,思来想去,还是把鸣镝送她防身。
聊胜于无。卫队中哪怕有细作,也不会因为要杀她而暴露身份。她用鸣镝,没有他用的那么危险。
这样,能偿还了吧?
夜幕降临,司马昭微微皱着眉头。崔若愚会不会以救命之恩要挟他?正如钟鹤钳制了她一样?
司马昭眯起双眼,看着屋顶那些微微飘荡的小石片。本将军可不是你能要挟的人。
他想起,黄昏的时候,桃儿又来动手动脚。他都忍住了。
他寻思着,只要崔若愚不会像桃儿这样,觊觎司马氏女主人的位置,她想要什么酬谢,他都能应允她。哪怕她要当皇后,司马昭都能办到——曹髦那小皇帝,怎么敢拒绝他司马昭送上的女人?
司马氏的女主人,可不是她们这种庄稼女子能承担的。饶是王元姬,世家之女,勤勉谨慎,也颇为吃力。司马家权势滔天,但如果不慎失势,将是抄家灭族、唾骂万代的命运。因此司马家的每一个人,都必须精挑细选,遑论要与司马昭并肩作战的夫人。
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司马昭辗转反侧,崔若愚还没回来。桃儿给他热了药,他一口气喝下去。就推开了碗。
桃儿和如意逗他玩了一阵,还给他量了身段,准备给他做衣服。
一大一小在取乐,说不知道司马昭还能不能治好病,回去当大将军。要是不能,开春得使唤他下地干活了。
小木屋里的人都睡着了。万籁俱静的夜,只有窗外的明月还在陪伴着司马昭。
他无法合眼。漫无边际地想着朝政,军务,揣测着洛阳发生的变故,筹划着如何从此处脱身。
可思绪时不时就飘到那个女子身上。她会不会遭遇不测了?钟鹤这色中饿鬼,会不会强迫她?她要是回不来,等他伤痊愈之后,要不要去找她?
等等。她要是回不来了,这两个小孩子怎么保护他?更别说桃儿这女子天天惦记他呀。
此处离长公主府乘车大约几盏茶的时光。家宴之后,子时前一定能回来。
可看明月开始偏西向南,子时已经过了。
她怎么还没回来?鸣镝她用上了吗?司马家的卫队是否保护了她?
他有点后悔把鸣镝交给她。说不定她要捅出天大的篓子来。
长长叹一口气。但心里竟找不到多大的懊恼。
长公主府里。曹绫终于见到了崔若愚。
钟鹤陪伴着一个披着浅色斗篷的女子,慢慢走进了宴厅里。
曹绫身穿华服,早早等候在宴厅的主人席上。
她一眼看见钟鹤身旁的那人。
她曾经难以自制地猜测过千万次崔若愚的容貌和装扮。
可没有哪一次的身影,能和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崔若愚媲美。
崔若愚身形秀气修长又挺拔,流露着英气。面容精致,黛眉天生,红唇自艳,带着清冷孤傲之感。不过眼神平和从容,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
崔若愚眸子里像有星月。她只梳了简单的发髻,插了一根军中的簪子。这简单的装束,让人更舍不得离开她华彩流溢的眸子。
钟鹤自从进厅就一直在微微含笑,目光从未离开过崔若愚。
“若愚妹妹。”曹绫放下长公主和主人家的身段,离开坐席,去厅口迎接钟鹤二人。
崔若愚向长公主行了礼。钟鹤也跟着她一起行礼。
长公主牵过崔若愚,来到她身旁的席位,安顿她坐下。
钟鹤丝毫不顾及宴厅其他人,他跟着崔若愚坐在一起。
坦然而平静。
崔若愚安静地看了曹绫。曹绫笑了笑,回到座位上,宣布开始宴席。
崔若愚默默地打量着宴席上的人。坐她对面的是一个女子带着两个小男孩。女子相邻的席位上,坐着两个妾室模样的人。
而自己的邻位,还空着。
酒过三巡,钟鹤灿烂的心情落入在所有人的眼里。
这时,门外才走进来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
湖水蓝的拖地长裙,广袖高冠,珠华玉翠。通身的气派,比长公主还要高贵几分。
这女子面上蒙着珠帘,看不清模样。
但崔若愚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的杰作。这是被她划破脸的柳绵。
崔若愚吞了吞。心里很后悔。如果让柳绵留着容貌,钟鹤会不会就没这么执着地纠缠她?
可是,柳绵……真的不宜留着继续为祸。
钟鹤也转头看门口,见是柳绵,眉头锁起来。
“姐姐。妹妹来晚了。给大姐姐、夏幕二姐姐,还有三姐四姐,赔罪了。”柳绵的声音还像往常那样甜腻入魂。
钟鹤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曹绫看在眼里,便招呼柳绵坐到另一边去,省得惹怒钟鹤。
可柳绵不识趣,非要坐在钟鹤和崔若愚的邻座。
崔若愚却看着对面那个臃肿变形的女人。
那女人也看见了崔若愚眼中的诧异和震惊。她只是淡淡一笑,一手一个,揽着两个儿子。
崔若愚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个女子,竟然是夏幕。那个名震京师、千金难见一面的夏幕。
抛开臃肿的体态不论,夏幕原本如火般明艳旺盛的精气,目空一切的骄傲,都像没存在过一样。
崔若愚知道自己盯着夏幕看十分失礼,便收回目光,盯着面前的酒杯。
柳绵想要作妖,可是被钟鹤杀人的眼光逼得不敢开口。
很快,曹绫就撤去了宴席,客气地遣散了家宴上的妾室。
厅里只留下钟鹤、崔若愚,还有曹绫。
一个婢女端上香茶。她情不自禁地看了崔若愚一眼。把茶盅放下,又默默地退开。
崔若愚下意识地把茶盅调整到钟鹤的左手边。
他喝茶时习惯用左手。
钟鹤哈哈一笑,端起茶盅喝了一口。人生不过就是片刻的慰藉。
曹绫不得不承认,崔若愚确实与钟鹤如金童玉女。“妹妹。丞相想必都跟你谈过了。我们想举荐你入朝为官。若你不嫌弃,我赠你千亩良田,三百奴婢,郡主之身。这样拜在丞相门下也名正言顺。”
崔若愚愣住了。“我……”
曹绫微笑着说:“如果是旁人要拒绝本宫,本宫不会相信。但若愚妹妹拒绝,我相信。这世间哪有什么配得上若愚妹妹。若愚妹妹看不上,本宫不意外。”
她经过多年的风雨,和枕边人的绝情,早就退去了当初的霸道和锐利。像个和蔼可亲的长辈。
话说,当年要不是长公主威胁要割掉她舌头,她也不会投入司马师的麾下。
崔若愚脸红了。“长公主见笑了。若愚只是个贪图小利的市井之徒。今夜前来,一是为了答谢长公主赏识之恩。二来也是……”
她开始斟酌用词。
曹绫把钟鹤那一闪而过的悲伤收入眼底。她连忙笑着说:“若愚妹妹。命压人头,纵然我是长公主,婚配也不能尽心随意。丞相多年不曾忘记你,但也并非以情要挟妹妹。过去的一切,都是造化弄人。”
崔若愚想说的话,被曹绫说了。她反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曹绫接着说:“我们是一家人,就不遮遮掩掩。如今奸臣当道,胁迫天子,若愚妹妹身在京城,想必有所耳闻。我们想做的,不过是让朝中少几个司马昭的人罢了。若愚妹妹不必想得太严重。”
钟鹤在一旁看着崔若愚。她脸上阴晴不定。
曹绫又说:“司马昭屡次出征失利,皆逃避责任,屠杀军中将领以塞天下悠悠众口,继续司马家的荣华富贵。却从不反省,导致屡战屡败,白白牺牲我大魏人粮。又大肆提拔司马宗族,无视其他世家,以一族之利凌驾天下万族,才德皆失。若司马家女子也能入仕,大魏顷刻崩塌,万物涂炭,届时……”
崔若愚脸色变了。
她为了司马师,不得不救司马昭。可如此听来,她是不是做错了。
见她沉默,曹绫便看着钟鹤。钟鹤沉静地等待着。
曹绫最后说了一句:“如今难得司马昭出征平叛,朝中势力以钟曹为首。我们想尽快部署。”
崔若愚情绪虽动摇,思绪却仍然明朗。大魏的局势,全然归咎某一个人,也没有道理。
但司马昭毒名远播……包庇亲短,力戮同僚,常被市井小民编排。崔若愚也是耳闻了不少事情。
十足的阴险小人。
此时司马昭躺在茅屋中。始终无法入睡。
崔若愚还了兄长的印信。他一时触动,还了封地,又想让崔若愚牵制钟鹤,才有了赠书。而赠书才让崔若愚跟农事衙门起纠纷,才会有了后面赠送粮种的事。
如果没有赠种,崔若愚也不会去山里开荒。更不会捡到掉落山崖的他。如果没有那枚印信,崔若愚也不会找到他。
他在躲避着尘世多余的因果。可环环扣扣,让他有些避无可避。
也不知道曹绫和钟鹤,会如何哄骗崔若愚?如果她那暴性子惹怒了曹绫,她还回得来吗?
司马昭拉过被子盖住头。他极力平息着脑海里的种种念头。万事都等临头了再去斟酌吧。
他克制头绪,强迫自己养精蓄锐。
天才刚刚泛青,他又醒过来了。
司马昭坐起来环视屋内。崔若愚竟然彻夜未归。他几乎要从床榻上站起来。难道她真的遇到事情,引了鸣镝?
“你起来做什么?”
清清的幽香,冰凉的掌心。递给他那个鸣镝和簪子。“别急。还给你。”
他听出是她的声音。“你手好冷。”他低声说。
“哈哈。不碰你。快睡吧。”崔若愚扶着他躺好,掖好了被角。
他听到她在黑夜中细微地叹气。
他想问她,遇上什么事了。但没问出口。
她和衣躺在旁边的干草堆上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