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鹤说,正在争取女子入仕。如果能过皇帝和百官,不日便可放士家女子入太学,也能参加选官考课。
“到时候,你就当我的门生。”钟鹤温柔无限地说。
崔若愚有些震惊。这跟她的认知差很多。哪怕是她经历的大唐,也没有如此对待过女子。
“这,这是真的吗?”崔若愚小巧精致的脸上,流露着怀疑,更热烈的却是期盼。
“当然。你当了我的门生,还怕考课不过吗?”钟鹤笑吟吟地看着她。
时光好像一下子倒流到二人在太学里。也是她欢喜,他温柔。她在他的庇护之下天真烂漫。
半开的竹窗透进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风。
插在竹筒里的野花微微摇晃着。
浴帘也在微微摆动。
浴帘后的司马昭忍不住冷笑。钟鹤还以为崔若愚为了能入仕而高兴呢。
据他的观察,这女子眼高手低,自己没有才干,但总想着能成大事。因此,此刻,她应该是为了天下女子能入仕而开心。
司马昭一向看不上这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果然,崔若愚追问了一句:“那其他不是世家的女子如果想入仕,也拜在你门下吗?”
钟鹤哈哈大笑,眸子里闪耀着光芒,他骄傲地说:“莫说是寻常女子,即使是皇亲国戚,我也不放在眼里。我只举荐若愚一人。”
崔若愚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说:“我……我太差劲了,我可什么也不会。或许在战场上分两百人马,我还能掌控。朝堂上的事,我一窍不通。”
她是真的不懂如何为官,否则,她也不会选择直接动用暴力杀了黄皓,而不是慢慢周旋。
钟鹤笑着敲了敲若愚的脑袋,一如他们少年恩爱时。“傻姑娘,你跟着我,还用担忧?可不需要你自己去解决事情。”
崔若愚想躲开,又怕太突兀。她潜意识里已经把钟鹤当做一个外人,生怕他看穿自己的内心,而屋里还有个不能说的秘密。
迟疑之间,就没躲开钟鹤的亲昵。
钟鹤心中大喜。这么多天,终于能重新走到若愚的身边、心里去。
她不再抗拒他的触碰。
而崔若愚满心里都在想一个问题:如果不能解决问题,而是跟在某个人身后亦步亦趋,那何必当官呢?
那跟农事衙门里那群寄生虫有什么区别?事不会做,俸禄不少拿。还得对部下的不法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谁心里都有鬼,互不干涉就天下太平了。
司马昭凝神静听外面的对话。
看来文武百官和皇帝对女子入仕的事松口了。这件事是司马昭摆在明面上让朝廷商议的,当初钟鹤百般阻挠,如今见势不可挡,就干脆想着把自己势力中的女子全部塞进官职里。
他本以为这件事已经暂且按下不提。不知道朝廷为何突然提起此事,还大有松动的迹象?难道他不在的几天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可得知。
只知道钟鹤对这女子是真的痴情,还许诺只收她一个门生,看来是要把其他贵女交给旁人举荐,他要力保崔若愚。
不知道她会怎么抉择?
如果她不肯当钟鹤的门生,会不会愿意当他的——
罢了。这种人性情差、出身差、教养差,还是不要碰她,惹一身麻烦。
只听崔若愚在帘子外幽幽地叹了口气。
钟鹤低声问:“若愚。曹绫她想邀你今夜家宴。”
“啊?”崔若愚有些受惊,“家宴?我去不合适。”
钟鹤那么多小妾,邀请她去曹绫的家宴?她算什么身份?
显然是有其他图谋。她不想去。
钟鹤也不失落,他仍然温柔地说:“她很想见你。她说是为了给你道歉。前些日子,柳绵和曹家一些人都欺负了你。曹绫心中很歉疚。想亲自向你致歉。你不要紧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崔若愚无声地看着钟鹤。
他是真的没有意识到,她怕的是他。
“……丞相……”崔若愚艰难地开口,她拒绝了他很多次,让她不断地重复拒绝的话语,对她是一种酷刑。“我们已经不可能了。丞相真的不要白费心思,崔若愚只是个庸人。”
司马昭心想,这女子很清醒,还知道她自己难堪大用。钟鹤想趁机徇私。看来他回去之后要加几道严苛的考课关,才能阻止崔若愚这种人进入朝廷。
这些机会只能留给真正有才能的女子。否则,他宁愿关闭这条路。
可钟鹤并不在乎崔若愚是不是庸人。他在乎的是她能不能跟他走。他轻轻地握住崔若愚秀气的肩膀。满目柔情地说:“若愚。我们为什么不可能?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崔若愚不知道此事该如何说起。
“还是因为梁骥,对吗?”钟鹤眼眶渐渐红了。
崔若愚目光躲闪,只能看着地上。
钟鹤红着眼笑着说:“我已经给梁骥的坟立了碑。我给他撰悼文道歉。”
崔若愚震惊地抬起头看钟鹤。一向心高气傲的大丞相,怎么会因为她的心意而如此低声下气?
崔若愚万般话语梗在喉间。
“饶了钟鹤哥哥这一次。可以吗?”钟鹤的目光无奈、哀伤又贪婪地描摹着崔若愚的面容。“就一次。钟鹤哥哥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靠近崔若愚的唇。
这暧昧的声调传进来。司马昭眉头紧紧地锁起来。他一点都不想听到这对男女亲热!
崔若愚!你明知本将军在此,胆敢在本将军面前做这种事,侮辱本将军,本将军一定要杀了你!
司马昭双手按住浴桶,咬牙用力,缓缓站起来。他要光明正大地走出去,阻止这对男女苟且。
崔若愚此时心慌意乱,手脚像被定住了一样。
她为钟鹤的改变感到十分意外。但她已经不可能再爱他。
“丞相!”
眼看钟鹤已经贴上她的唇。崔若愚急声叫起来。
司马昭停下了脚步。本要掀开浴帘的手,顿在空中。
钟鹤僵住了。
他闭上眼睛。本就红着的眼眶,滴出两行泪。
为什么还是这个陌生而可怕的称呼?
崔若愚难过极了。她多希望钟鹤没有喜欢过她。
因为她甚至想不起她跟钟鹤经历了什么,为什么钟鹤愿意为她做这些事。
“丞相。崔若愚真的不值得。”她艰难地说。“时过境迁。也是崔若愚年少无知,不懂如何互相包容,而是选择了逃避。就当是造化弄人——造化是真的弄了不少人。”
“但无论如何,丞相你也已经贵妻娇妾,多子多福。无需在崔若愚身上浪费时光。过去的一切,是崔若愚心甘情愿,丞相没有半分过失。如今丞相一切安好,没有因崔若愚损失,已经是上天饶恕崔若愚过错。我不能一错再错。”
“为什么?若愚,你是不是忘不了司马师?”钟鹤有些恼怒:“论卑鄙,司马师曾经暗箭伤人,在终南山上几乎要了我们的命。论阴谋,他故意撺掇曹绫,让夏幕陪嫁,企图拴住我。论狠毒,司马师连妻子舅弟都杀,世家子弟、黎民百姓,无不荼毒。为什么他可以得到你,而我,无论做什么,都抵不了罪过?”
“为什么?”钟鹤哭腔浓重。他猛地把她抱进怀里:“若愚!饶我一次。饶我一次。”
“丞相。我很难过。不是因为我拒绝你,就会失去门生举荐的机会。而是你我的相遇,让你痛苦。这让我很难过。但我……不爱你了。无论丞相要如何惩罚我,报复我,我都不会有怨言。”崔若愚狠下心来。
钟鹤闻言,放开若愚,仍然按着她的肩膀,把她眼底的愧疚看得一清二楚。他苦笑着说:“若愚。你竟然认为钟鹤哥哥会惩罚你、报复你。你的钟鹤哥哥会这样对你?”
崔若愚自知失言,只能低下头。“是丞相给了崔若愚一条性命。丞相想收回去,也是理所当然。”
司马昭心头微微一颤。一模一样的话,他也曾说过。
恍如隔世。那种卑微到尘土中遇到的救赎。
原来她是被钟鹤救过?他没有深究过她和钟鹤的事,只知道曾经是个小书童。却不知道钟鹤对她有救命之恩。
他稍稍理解了她的粗野。
那边崔若愚哽咽着说:“造化弄人。丞相还是放下吧。丞相的门生,崔若愚没有资格当。长公主的家宴,崔若愚也没有资格去。希望丞相能把崔若愚的话当真。不需再来了。”
“为什么这样对我?我真的不可饶恕吗?”钟鹤痛苦地看着崔若愚的眸子。
“不是饶恕。是不爱。钟鹤哥哥,我们之间不是爱。”崔若愚终于也哭了。“我求求你了,不要再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再难过了!过去那么多年,没有我,难道你就不好好过日子吗?不欢不乐吗?何苦来哉?”
司马昭一向很反感为了儿女之情哭哭啼啼。男女婚配,天经地义。没有什么爱和情。世人不必为这些琐事而苦恼。
痴男怨女,尽是消遣。还不如方才谈女子入仕的事呢。不如让他好好听听,钟鹤还有多少花招。
司马昭听着崔若愚的哭声,头都大了。心底也莫名地烦躁。
他对这种烦躁相当陌生。自从父兄都离世之后,没有任何人能激起他真正的怒气。在朝廷上八面威严,都是收发自如。
司马昭强迫自己深深地呼吸,平静心绪。他不可能为了这种情景而失控。
不值得。
“怎么不是爱?我们明明同生共死,两情相悦。怎么不是爱?”钟鹤不依不饶地抓着崔若愚的手。赤红着眼睛逼问她。“你走后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每天每夜合不上眼,一到黑夜雨夜就做梦梦见你在外面被人欺辱,喊着我的名字,若愚,你说说这是什么好日子?”
“我不得不跟曹绫成亲,为了报复她,为了报复曹家和钟家,我找了很多很多女人,我让小妾生下我所有的子嗣。我每次闭上眼睛,就奢望身边那些女子就是若愚。哪怕她们跟你只有微小之处相似,我也要拼命地欺骗自己,这就是你,这就是你。她们为非作歹,伤害钟家和我的声誉,我依旧纵容包庇。我已经堕落入尘土。若愚,这是什么好日子啊?”钟鹤哭得不能自已。
崔若愚只能摇头。眼泪疯狂地落下,不知道在哭什么。“丞相。不要再说了。无论如何,你不可能抛下钟家,连带着不可能不娶曹绫。纵然我们能偷出几年光阴,你娶世家贵女是迟早的事。你希望我当什么?小妾?宠妾?我不可能接受的!你哭,你委屈,因为你觉得我就该接受你。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愿意给司马师机会,却不饶你一次。你非想听,那我就告诉你!”
“司马师再怎么坏,他把我当人。我是一个活生生的,可以有自己想法的人。可以自己决定命运、不必然爱他敬他的人!够了吗?”崔若愚愤怒又倔强地看着钟鹤。“你呢?如果你觉得我是个人,怎么下得了手杀了我的好友还能满不在乎地提起他的死?如果你觉得我是个人,有我的爱憎喜恶,你怎么说得出不让我去探望王青的话?我嫁给你之后,你打算怎么对我呢?你说一不二?”
钟鹤愣在当地。他想不起王青是谁,更不记得她就是梁骥的妻子。
“丞相。不要再纠缠了。”崔若愚难过地说。“我十分感激丞相救命之恩。丞相提到的同生共死、两情相悦,就当是崔若愚报恩吧。我们根本走不下去。丞相不要再难过了。”
钟鹤看着她难过的眸子,却笑起来。“若愚。钟鹤哥哥最了解你。你若是对我真的失望透顶,你知道你会怎么做吗?”
崔若愚没说话。
司马昭在浴帘后出神。他一向爱揣度人心,此时也在琢磨崔若愚的心意。
钟鹤笑着说:“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你唯一的弱点是真诚。如果你对我已经毫无情意,你完全可以像柳绵那样,算计我,利用我。等入了仕途再把我一脚踢开。你完全能做得到,我不会抵抗。可你没这么做。正如你所言,司马师把你当人,所以你沉溺在他的情意里。你也还把我当人,不想算计我。”
崔若愚擦干了泪痕。没有说话。
“钟鹤哥哥说的对吗?”钟鹤低下头去寻找她的目光。
崔若愚一时无话,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她确实不愿意算计他。虽然在柳绵毁容那件事上,她间接地耍了他一下。但要实打实地利用钟鹤来谋利,她做不到。
“若愚。你我分开多年,钟鹤哥哥真的很后悔一时失言让你在外面吃那么多苦。真的很后悔。你就当让钟鹤哥哥赎罪吧?梁骥不是盼着寒门出官吏,好造福寒门吗?你也可以呀。”钟鹤一步步靠近她。
崔若愚心中千头万绪。她实在不愿意跟钟鹤再有瓜葛。可钟鹤说的也有道理。如果真的能入仕,或许能更快地实现对姜维的承诺?
这是不是更有意义?
随即崔若愚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禽兽”。怎么能为了当官就给钟鹤不切实际的幻想呢?对自己、对钟鹤都不是好事。
这时钟鹤看明白她的拒绝。
“家宴的事,曹绫应是一片好意,但是若愚不想去,那就不去。你不用放心上。我会跟她说清楚。门生的事,若愚不用着急决定。无论如何,钟鹤哥哥都听你的。”钟鹤放慢了节奏。他不想再把她吓跑。
这时,浴帘之后传来一声响动。
钟鹤循声望去,示意若愚不要出声,他要去查看一番。
站在浴帘后面的司马昭想事情太入神,不小心碰了帘子。
钟鹤一步步走过去。司马昭无处可藏,也不惊慌,沉着脸,站得笔直。虽然只穿了里服,也无损大将军的肃杀之意。
崔若愚脸都绿了。“丞相!”
钟鹤停步回头。
崔若愚冷静得如一株打着花骨朵的幽兰。
“我去见见长公主。”她慌不择言。
钟鹤大喜过望,早就把浴帘的声响抛诸脑后。
他难掩激动地说:“好!好!若愚,我的马车就在路上。我们走吧。”
崔若愚浅浅地笑着说:“我梳妆一下。丞相你在外面等我。”
钟鹤点点头,大步走到门前拉开门,又停下来看了看崔若愚,才帮她关上门。
司马昭站在浴帘之后。面无表情地听着崔若愚走过来的脚步声。
他终于想起来,当初让崔若愚来拴住钟鹤,是他的主意。他甚至特地派人把钟鹤引到山上去拦截崔若愚。
他担心钟鹤失去崔若愚的音讯。
眼见崔若愚确实能绊住钟鹤。可他心里找不到得逞的那种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