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在后半夜突然下起了大暴雨。漫天的繁星一瞬间就隐没在浓厚的乌云中。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挡住了许多人的脚步,扰乱了许多人的计划,但没有阻挡汉中军的步伐。
汉中军按照盛会的编排,由各自的校尉和军曹、主簿带领着,冒着大雨冲向了汉中各路设下的关卡。
关卡处的守军都已经躲在大棚子中,避开如注的暴雨。
围绕着关卡,散落不少灾民。
有些在暴雨中脱下长衣衫,架在头顶,徒劳地与暴雨对抗。
有些躲在漆黑潮湿的山洞中。偶尔有一两处破庙,已经熙熙攘攘地站满了无家可归的人。后来者只能拖家携口,再往其他去处。
“娘。我们什么时候才到汉中?”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很快就淹没在雨中。
“不要再问了。娘也不知道。”女子心急如焚地拉扯着孩子,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
“那去了汉中就有饭吃吗?”那孩子不放心,追问着。前路一片黑暗,他害怕。只有确认前方就是饭,他才能继续走下去。
“娘不知道。”女子依旧回答一个不能让孩子称心如意的答案。“我们先过去。你走快点。不然又赶不上!”
孩子艰难地从泥泞中拔起小脚丫。“娘,等我长大了,也要这样挨饿,跑来跑去吗?”
女子突然停下脚步。“好孩子。不要再问了。娘什么也不知道。你饿不饿?我们去汉中,有个好心的千金大小姐会给我们饭吃。”
“吃完呢?下一次还有吗?”小孩眼睛亮起来。“我们吃饱了,有力气种庄稼,是不是就不用挨饿了?”
“种庄稼也要看天。”女子不知道想到什么,脚步没有那么急迫。
“那千金大小姐怎么不用看天?她不种庄稼吗?她怎么有那么多饭吃?”小孩心中充满了期盼——这世上原来还有这等好事,不用耕种,也不用看天吃饭。
年轻的母亲又一次语塞。她含含糊糊地说:“不用耕地,当然就不用看天。”
“那我们为什么要耕地?”小孩再一次不解。
两人的谈话被一大波往回走的人群打断。
“大娘,大娘!”母亲拉住一个看上去尚算硬朗的妇女:“前面不是去汉中的路吗?怎么往回走?”
那大娘低着头避雨,脚下不停歇。“快走吧!没钱过不了路卡。”
母亲欲哭无泪。小孩懊恼地哭起来。他甩开母亲的手:“骗人!骗人!我饿!走了这么久也没饭吃,还不如躺在那里被雨浇死,也省了走这么久。娘!我饿!你骗人!”
母亲被闹得六神无主,天地之大,竟无一口饭吃。她突然厉声喝道:“是我骗你吗!是我骗你吗!”
小孩顿时止住了哭声。
母亲看看前方漆黑一团,又看看幼子。他今年才六岁。离自立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与其在这世上有一口没一口地活着,不如今夜早死早超生。
“孩儿。人生来就要死。早些死,少挨点饿。”母亲说着,泪如雨下。
小孩对死亡有着本能的恐惧,他摇摇头。
母亲抚摸着他凹陷的两颊,轻声哄道:“我们去找你爹爹。我们去团聚吧。”
小孩还想反抗,年轻的母亲却不知道哪里来如此大的力气,一把抱起他,跑向了汉中城的方向。
既然没饭吃,那就死在汉中城墙外吧。来世说不定能生在汉中城里。
崔若愚和任护军已经分领两支军队,冲向最大的两处关卡。
两人互相约定,如果彼此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就燃狼烟,守望相助。
崔若愚策马来到汉中城外二十里的关卡。这里是进城前的最后一道。
由张太守家臣和私人部曲镇守。
他们没有展示过来自朝廷的任命公告,但是也没有人敢反抗。二十里地之外,就是守城门的大军,若非有汉中太守的授意,他们怎敢在城门附近设关卡呢。
崔若愚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身形也略微显出来。
她已经顾不上这么多。她要让将士们知道,她不是站在他们对立面。她带着姜维的腰牌,跟将士们在一起。
很快,他们就冲到了关卡之处。天已破晓。
汉中军里不少人还是第一次来到汉中城门外。
只见刚下过雨的泥泞土地上,留着不少脚印。能通过私卡的,只有少数人。更多人的脚印都返回或者滑向了官道两旁。
那些私卡的守军正趴在木栅栏上谈天说地。见前方有人声,就大声吆喝:“要过关,三百钱一个人。小孩一样!不收粮食!”
崔若愚一马当先,勒马停在关卡面前。
守军听到有马嘶声,几个人就翻下高大的木栅栏,站定了才看见高头大马上的崔若愚。
崔若愚没有穿甲胄,但她身后跟着数十人。
“哎哟?是哪家逃难的?还挺阔气。告诉你,少拿你们的人来吓唬人。我们这两百多人,不怕你!下马!”一个为首的大咧咧地走过去,要拽崔若愚的马绳。
两个手持长戟的卫兵伸出长戟,拦住了来人。
“还挺凶。弟兄们,干活了!”那人往身后招手,立刻出来数十人。
崔若愚抬起手,止住双方剑拔弩张。“你们是什么人?汉中城太守要开城赈灾,你们怎敢在此地设关卡,拦截灾民?”
“你们又是什么人?敢在我们面前大声说话?告诉你,我们可不怕死!也死不了!谁不交钱,就过不去!”那人一副无赖地痞的模样。
“啪!”崔若愚高高扬起马鞭,抽在他脸上。
不致命。但是痛楚钻心。
“哼!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不管你们在此地盘踞了多久!汉中太守要开城赈灾,把它给我拆了!查缴这些不法所得!胆敢有反抗者,一律抓回汉中军里,按军法处置!”崔若愚在马上一声令下。
校尉领着一群骑马冲锋在前,步兵紧随其后。
骑马训练有素,胡汉参半,都是勇猛无双的主。他们直接纵马踏破了木栅栏,躲闪不及的守军被撞翻在地。
还敢还手的,便直接砍掉了首级。
那些乌合之众聚集而成的守军四处溃散,都被汉中军抓起来。
仓廪处有近百守军与汉中军混战。很快就丢盔弃甲,一个也没跑开。
崔若愚翻身下马,走到方才为首那人面前,上手就是两耳光。
打得那人脸颊破了,口中吐出血来。
“挣的这份钱,就好好受着。”崔若愚背过双手,背后无人看见,她掌心通红,手指疼得颤抖。
那人被这气势吓懵了。吐出口中的血水和牙齿,吭吭哧哧地说:“你们是谁?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上来就打人?”
崔若愚扬手又是一鞭子。
那人挨了火辣辣的鞭子,终于回过神来了。这来的不是什么讲道理的菩萨。“我们……我们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崔若愚收起鞭子,平静地问。
“这这这……将军你不是明知故问吗?”那人口齿漏风地说。
话音刚落又挨了一鞭子。
“哎!”他像身上着火一样,疼得跳起来,又被人按住。
他哭了。
这人太霸道了。连句话都不让说。他涕泪齐下:“怎么光打我呀。哎呀别打了,我们是张太守家里刘将军的部下。哎呀,别打了!这里快两百人,难道就我自己拦路了吗?”
崔若愚把马鞭交给身边的卫兵。语气仍然很平和:“谁跟你讲道理?你跟人讲道理了吗?”
一路上,尸骸并不少见。每一具都瘦骨嶙峋。
汉中军眉眼中也全是怒气。每个人似乎都要把他们抽筋扒皮吃肉。
私卡的守军乖乖闭嘴。只剩下那挨打的人小声哼哼。
私设的关卡很久就被拆除。几个汉中军的士兵举着军旗,带着一大批灾民赶过来。
守军一看到这些灾民,脸都绿了。那个为首的担心这些灾民进了城里,张太守会要他狗命。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将军!将军!要不得啊。”
崔若愚笑着瞥了他一眼,有意等灾民都来到跟前,才高声说:“如何要不得?张太守善举,全力出资开城赈灾。我汉中军必须出一分力,方是这片热土上的军人。你等贼子,私设关卡,阻止灾民入城,阻碍商人流通,盘剥课税,收天灾人祸之财。罪该万死!”
“不行啊!”那人苦着脸说。“你抽我我也得说。汉中城里不许进去太多灾民。有点钱落脚的,放进去,拿点粥,活命,在城里卖身做奴。你们这些人,浑身上下一个钱也没有,进了汉中城,哪来那么多粥分给你们!汉中城那可是好地方,让你们交点钱,换个好去处,也不违天理吧!喂喂喂,不要进去啊!”
崔若愚没搭理他,向军中摆摆手。走出来一个主簿。
他从袖子里张开一个卷轴。朗声读起来。
内容是汉中军放弃汉中城一个月的军资,用于赈灾。
听得灾民们心潮澎湃。
有人见崔若愚如此理直气壮,便高声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前番的关卡里有个劳什子将军说,汉中太守要用钱粮赈灾。汉中军的歌舞宴会就得靠路卡来筹集。怎么此处又说,汉中军放弃军资来赈灾?”
“而且你们军中怎地这么多胡人?”
一些胡兵听见了,转过头对他们做了个凶神恶煞的鬼脸。
他们吓得往后缩。
校尉挥挥手,那些胡兵又规规整整地站好列队。
灾民们又惊又疑,又好奇。这时已经有一些青壮男丁用半生不熟的胡语跟胡兵打招呼。
胡兵只是横了他们一眼。然后指一指汉人校尉和崔若愚。又摆摆手示意不敢说话。
崔若愚转过身,直面着那群灾民:“我奉大将军姜维之命,率领汉中军辅佐赈灾之事!大家不要听信谗言,挑拨离间!”
她又将腰牌亮出来。
这下不管是灾民还是守军,都大吃一惊。
“大家放心!汉中军不会踩着累累尸骨办盛会!只管跟我们进城!太守的千金张宜已经准备好施粥布善。”崔若愚笑得豪气冲云霄。
“好啊好啊!早就听说张小姐乐善好施。前些年也施粥赈灾,就是我命不好,没吃上过。今年一有灾情,又施粥了,真是个大好人呐!”灾民议论纷纷,热泪盈眶。
崔若愚又招招手。军曹走过来,手上拿着一个账本,对崔若愚低头说了些什么。
光是一个路卡,这几天从灾民和商人的身上搜刮出来的钱粮,就够汉中军一个月的军饷。
崔若愚气得牙齿格格直响。
这些人,竟然还想冒着汉中军的名头进行搜刮,让天怒人怨都堆到汉中军头上。而汉中城里却赚得盆满钵满。
苦的全是满地的尸骸和活着受苦的百姓。
“把仓廪的钱粮都运回汉中军营。”崔若愚看看慢慢变得炎热的日头。“抓紧护送灾民去太守府。张宜小姐在那里施粥。你们要多加注意。”
“属下会注意的!一定护送他们进城!”校尉沉声说道。
主簿和军曹也一脸视死如归。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们也要保护好自己。这些人明着不敢跟我们作对,肯定会用肮脏手段。你们务必小心。”崔若愚背着双手,纤细的腰身和略显丰满的身段,有些可疑。
那校尉迟疑了片刻。挪开目光,领命而去。灾民压抑着心中的喜悦,半信半疑地跟在开路的汉中军身后。
一个小娘子饿得有气无力。拉扯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汉中军一个胡兵掏出一小块饼,递给小男孩。
崔若愚把率领的军队分成三支。一支由军曹带着,押粮回汉中军。一支由校尉和主簿带着,护送灾民。
而崔若愚带着最少的队伍,留守此处关卡。
姜维告诉她,此处将是氐人入汉的最后一道防线。
姜维吩咐她带灾民入城。
但她知道,姜维必然会在此狙击氐人。
她舍不得丢他一个人作战。
汉中城内,张宜打扮停当,正在太守府前张罗施粥。
按照往常的情况,太守府主簿会带着灾民过来歌功颂德。
可日上三竿,还不见人影。倒是看热闹指指点点的富家公子哥儿挺多的。
“怎么回事?”张宜皱着眉问一个新买的婢女。
这婢女粗眉大眼,是新入城的灾民,为了一点点银钱和口粮,就卖了终身为奴,连后代也不例外。
那婢女老老实实地回答:“进不来吧?”
张宜不耐烦地递上一枚令牌:“你去门口领他们进来。”
肯定是主簿带着灾民被太守府的卫队刁难了。这些卫队有时候就是难缠,连遇到自己人,他们都要想办法拔毛。
婢女不知就里,拿着令牌,径直去了城门口。按她的理解,灾民应该是困在关卡处了。
不料,才去到城门,正好遇到跟守城官军对峙的汉中军和灾民。
那婢女呈了令牌,把灾民浩浩荡荡地领到了太守府门前。婢女一路上还跟灾民谈起各自家乡受灾的事。
最后所有人一致认定,张宜真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好人。
张宜总算看见有灾民来了。正要摆出一副菩萨模样,却发现事情不对劲。
哪来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