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是一年中的重头戏。不管是在现代,还是在遥远的古代,这是人们的共识。
因此在一月之前汉宫中就开始预备起过节的物品。随着年关将近,宫中的年味也愈发浓重,四处张灯结彩着,那一天虽还没有切实的到来,但仿佛空气中早已躁动起热闹的气氛。
这座历史悠远的皇城仿佛是世上最坚固的世外桃源,不管外界如何风吹雨打,风雨飘摇,它依旧可以维持自己的体面与庄重。
殿外的长廊,高楼角亭,都已经挂上了喜庆的颜色。
柳汴便在这繁华锦簇中拎着参张家父子的本子,打听到皇帝如今所在的位置,直冲冲的往书房奔去。他走的快,连身后跟着的李徽什么时候不见了身影也没发现。
如柳汴之前与曹操一起猜测的结果差不多。张奉果真又买了最后一批货。唤来将消息递进宫。
第二日,柳汴便派曹操过去。曹操在营中点了一百甲士,围了白马寺,将刚买的药材与之前的账目一并缴了,再控制住一干人,以免走漏风声。
上回去白马寺时间太紧,这次将收缴的账目仔细一查,果然发现了漏洞,不只是药材,就连平日白马寺所费粮炭数量亦十分巨大。可柳汴明明记得自己去白马寺时那里摆出的火盆少的可怜。
若非他那日亲自去白马寺一趟,竟不知这里面藏着如此龌龊。那些官员想来应该也没有想到柳汴会亲自要去。毕竟那晦气的地方,怎配得上天家贵胄呢。
柳汴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压着张让上断头台。还是曹操这个做了多年官的了解章程。先让柳汴写下奏本,去呈给皇帝。
按理说往上递的奏本都应该先交给尚书台,由尚书台择拣重要奏本,再送到皇帝的案前。这样也大大减少了皇帝的工作量。但柳汴并无官职在身,再加上身份特殊,直接面见灵帝也并无不妥。
年轻的身影在苍老威重的汉宫中活动,跑过了冗长的甬道,穿过了飞阁廊桥,越过群殿错落,看到邙山起伏。
卧床许久,这两日灵帝终于精神有几分好转,于是在书房召见了三人。有尚书令卢植,还有太常皇甫嵩,司徒王允。
依旧是老样子,冬日灵帝所在的屋子必须得燃足了炭火。灵帝本人则坐在一张矮榻上,身子斜倚支着一个软枕。
尽管身体好转几分,但他与常人站在一起,还是显着气短体弱。好像板板正正坐一会儿都透着吃力。
这三个老臣分官阶高低左右站立。
屋里热气极足,只一会儿,这三人头上便已出了些许薄汗,但灵帝犹嫌不够,手里还握着手炉。
火盆里炭火燃爆的噼啪声时不时爆出。
落地的错金香炉中正有熏香的氤氲烟气缓缓飘袅而出,炉盖上雕砌铸造的群山起落,众兽腾跃,便在这流动的烟雾中愈发鲜活,恍惚如海上博山。
皇帝用帕子捂在嘴角咳了片刻才停止。口里轻轻喘息着,状若无意的瞥了眼帕子里的鲜血,然后蜷缩手指,紧紧握在手里。
他接着方才被咳嗽打断的话道,“朕以孝治天下,如今天下多匪寇,在于多背祖忘宗,不顾家中双亲。
趁得这次供奉社稷神明,也实为感化百姓。你三人须得好生担起教化天下之责。若乡里间有不侍父母者,报进衙署,有功名在身的,褫夺官职,终身不许再举孝廉。”
“诺。”三人齐应。
皇帝又想说什么,一个小黄门从外殿进来禀报,“陛下,大殿下有要事求见。”
灵帝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身体的虚弱让他不想和人有太多的周旋,“不见。”
立侍在一旁的张让瞧了,忙笑着劝道,“大殿下如今在处理西郊之事,这次想是多是为此。陛下恩赐黎庶,又广开国库救济苍生,这次,好歹也见一见,让天下见见陛下对西郊的牵挂之情。”
皇帝有些不悦的看了眼张让,好像不得不妥协的孩子,“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朕......便见一见吧。”
张让暗暗对小黄门使了眼色,对方便无声退下。
柳汴得了允准,大步进殿。
正殿中空旷无人。他听见几声轻微的咳嗽,于是右看去,一张宽大的黄木屏风横在中堂门下。屏风中部笼着一层素纱,上面绣着几尾红色锦鲤于水中嬉戏,银丝描绘出波光粼粼。
透过屏风绰约看见几个人影。
柳汴绕过屏风,看见摸约七八人站在屋里,除了皇帝与张让、卢植,旁边两个年过半百者也像大臣。再剩余者便是守着的内侍。这间屋子并不大,猛然瞧见站这怎么多人,他只觉有些拥堵。
没有行跪礼,柳汴只是行了常礼,“见过父皇。”
灵帝没有与柳汴扯闲话,直接问道,“西郊如何了?”
“回父皇。”柳汴说,“已经大好,正旦之前便能结束。”
灵帝这时的神情才算的上满意,又问,“你这次过来,有何要事?”
一直低头的柳汴此刻抬起了眼眸,他先看过张让。
现在的张让还不知柳汴打的什么主意,见对方望向自己,他也微微笑着,做内官这些年,简直将察言观色刻进了下意识里。
柳汴抬臂,将手里的折子一呈,朗声道,“儿臣要参太医院医令张奉,中常侍张让!”
卢植、皇甫嵩、王允,“!!!”
这大皇子,猛啊!!!
皇帝顿时爆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屋里最镇静的当属张让本人,他神情略略凝滞片刻,继而缓和下来,若有若无的噙着笑,打量着柳汴。
皇帝捂着嘴又咳了好久才停下,弯着腰身抬起手,指尖微颤的指向柳汴。
立马有一旁立侍的小黄门从柳汴手里接过奏本,小心的呈上去。
皇帝的手掌有些发抖,一把夺过后哗啦啦的展开,动作里充满了不耐,好像被硬逼着上班的打工社畜。
此时的卢植三人尴尬万分,早已混迹官场多年的他们捕捉了皇帝此刻不同寻常的心情。这是他们皇室父子自己的家事,他们这几个外人在这就不好了,于是纷纷行礼告辞。
皇帝早已顾不上他们,大手一挥,眼神都不施舍一下,将人放走。
三个大臣默契的沉默出门,下了丹墀。王允大步径直离开。卢植与皇甫嵩平日关系甚好,亦在剿除黄巾贼时一起共事过。他俩明显落后与王允,并肩而行。
迈过朱红的宫门槛,皇甫嵩忽然开口道,“张让盘踞朝堂多年,殿下就这么弹劾到陛下面前,未免太操之过急。”
卢植淡淡瞥了他一眼。出门便是一条甬长的宫街,两侧宫墙高耸,一路隔一段距离便有戴甲的兵卫把守。
两人一并走着,卢植低声道,“这次殿下上的奏本,八成要被陛下压下来。”
皇甫嵩笑道,“也是万幸,这奏本没送到你尚书台,不然现在,就是你卢尚书要难办了。”
卢植道,“听义真兄的意思,也认为此时不是扳倒张让等人的好时机么?”
听着这,再以两人的熟识程度,皇甫嵩脸色渐渐沉落,他紧盯卢植,“这件事你没插手吧。”
“植怎会插手。”卢植笑呵呵的一扬衣袖,“你看我每日再尚书台忙碌,怎会去和大殿下有联系。”
皇甫嵩这才松了口气,“那便好。”
卢植玩笑道,“昔日义真兄为一地封疆,直顶权贵,于战场厮杀,何等酣畅激昂,怎么如今如此小心了?”
皇甫苦笑摇摇头,“洛阳水深,还是少蹚为好。何况十常侍树大根深,又在陛下面前得脸,弹劾他们的那些小事不必细说,就单两次党锢,引多少俊杰横死?唉......”
黄埔嵩又说,“也亏得殿下是在私下弹劾。陛下是一定会保张让的,这一封奏折递上来,也不过训斥一顿便被压下去。但若闹开。只怕是火星进草垛,瞬间窜起万丈高火,到时别说是殿下,陛下也下不来台,不知又会惹出什么祸事。如今这安稳,能撑一日便撑一日吧。”
灵帝本来还没多动怒,但他看到柳汴上书中明明白白写着张让张奉贪污受贿,以权谋私时,瞬间如炸了毛的老兽,声音凄厉嘶哑,双目赤红。
“一派胡言。”灵帝怒不可遏,下意识就将手里的东西丢出去。
柳汴耳聪目明,身姿矫健,‘唰’的躲过,并且一抬手,半路拦住了将要呈抛物线轨迹落到的竹简。
这东西沉甸甸的,猛地砸在手里,撞的柳汴指尖发麻。他心里也不由骂道,‘老匹夫,对自己亲儿子丢这么重的东西是生砸不死么?一提张让就呲毛,他是你爹还是你娘?’
皇帝呼呼的喘着气,睁目怒指柳汴,“滚,滚出去!”
柳汴忍不住高声辩解,“父皇何故发怒?奏本中句句属实,父皇若觉得有不实之处,派人去查便是。”
灵帝当然不可能派人去查自己头上。他呼哧呼哧喘着,仿佛上不过气,倾尽全力,方在胸腔里迸出一句,“滚!”
“行......”柳汴唰唰两下将竹简卷好,连礼也不行了,坦坦荡荡的出中堂大门而去。
“咳,咳......这,这个逆子!”
张让忙抚顺着灵帝的后背,目中担忧,“大殿下既愿意弹劾臣,去弹劾便是。臣一心为陛下,日月可鉴。陛下万不可动怒,养好身体才是正事。”
灵帝咳停,他抬起一双眸子,看着柳汴站过的地方,眼底无端透着阴沉,如潮湿的洞穴,刺骨寒冷。
他拿开捂在嘴上的右手,一抹鲜红刺痛人眼。
张让惊慌道,“叫太医,去叫太医!”又忙拿手帕去擦拭。
“他自己没这脑子。”灵帝对自己的状态置若未闻,他说出的声音透着沉郁,仿佛要凝成冰块,“是那些大臣教他的。是外戚!是世家!”
说着,灵帝愤愤用左手掌拍着身侧供自己小憩的软枕。一下下都深深的砸进棉花里。
说罢,他又看着已经被张让擦干净的手,咬牙痛恨道,“他们这就等不及了,一个个瞪着眼,都在等朕什么时候死。好来分一杯羹。”
“陛下。”张让双眼含泪,跪在灵帝脚边,“您会没事的。”
看到张让,灵帝的眉眼才缓和几分,他长长叹了口气,“那些臣工哪个不是恨极了你们。等朕死了,只怕你们也不能好过。”
张让眼泪流的更凶了,凄凄惨惨,仿佛一棵悲苦的老白菜帮子,“陛下......”
灵帝又转移了视线,眯起双眼,望着早已空旷的侧殿,声音苍老又透着空洞,“刘辩这小子,有外戚为仗,况且他已经大了,看刚才的样子,他未必容得下你。若朕真的天命在此,刘协还小,日后在宫里,还得靠你为他斡旋。阿父,你陪着朕斗过窦氏一族,日后又要轮到协儿了。”
张让泪流满面,不断在地上叩首,“陛下,您会身体康健,延年千秋的。”
灵帝一冷笑,显然不信,“延年千秋?始皇帝当年何等威风,如今不也只能蜗居在陵墓里?灵台修缮一事,三番四次的受阻,也许就是老天对朕的警示......阿父......”
灵帝看向匍匐在地的张让,语气平静,但多年稳坐皇位,又让他多了几分普通人所不及的不怒自威,“你的活路,在宫里,在刘协身侧。”
“奴婢明白。”张让哭泣道,“奴婢定尽心侍奉小主子。”
作者有话要说:张让:我请人进来弹劾我自己。